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无人地》作者:泠司 旧友终成眷属。同龄人谈恋爱。   在他的心里,有一个地方从未有人来过   尹时京x萧恒   1v1 HE   记得是九月中旬,前夜刚下过一场雨,浇熄秋日最后一丝不安分的燥热,变得凉起来。   太阳下山以前,萧恒接到个电话,电话那头的人说:“萧恒,是我……我外公去世了。” 第1章   我习惯了你在黑暗中为我点烟   火光摇晃,你总是悄悄地问   猜猜看,我烫伤了什么   ——北岛《习惯》   “已经出了市区,大概半夜能到。”   天朦朦胧胧地黑了,苍白的月亮逐渐升起,群青色天幕和大地的交界处泛着燃烧后灰烬的橙紫色。   高速公路上,尹时京握着方向盘,漫不经心地问副驾驶席上的人:“萧恒,前面是休息站,你要不要下去解决一下个人问题?” 他的皮肤很白,像一整块大理石,手背上隐约透出青紫色的血管,指甲修剪得光滑圆润,袖口挽起来,凸起的腕骨和消瘦的肌肉轮廓显得异常性感。   萧恒点头,说要去一趟洗手间,但他想知道的根本不是这个而是别的东西。   大约是下午四点,他接到尹时京的电话,说尹家老爷子去世了。骤然听闻如此噩耗,他有些没反应过来,话还卡在喉咙里,尹时京就问他在不在家。   “我在,有什么事吗?”   尹时京只说让他在家等他,然后挂了电话。   “老爷子是怎么去的?”春节时他有上门拜访,那时老爷子气色和精神状况都相当不错,“是病了还是……?”还是意外?他想象不到为何不出一年人就没了。   “四月查出了胰腺癌,晚期,想着这个年纪化疗太折磨人就选择了保守治疗。早晚的事。”尹时京目视正前方的道路,表情平静,“午饭后走的,罗姐以为是午睡没起,准备叫他起来,结果走近一看才发现没呼吸了。”   车子开进休息站停靠,萧恒发现他并不打算跟自己一起来。   “你不来吗?”他们在公路上行驶了一个多钟头,接下来还有更长时间。   “暂时不用。”尹时京将车停好,降下车窗,“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休息站里冷冷清清的,萧恒先去洗手间解决膀胱问题,然后进一旁的24小时营业便利店随便买了三明治和饮用水。回去的路上,打老远他就能看的尹时京不在车里,而是靠着车门在抽烟,通红的火星在漆黑的周边环境里格外显眼。   尹时京闭着眼睛动也不动,像是在小憩,察觉到有人靠近很快睁开。   “回来了?”他的脸藏在烟雾后头,模糊了深刻英俊的轮廓,头发散落下来遮住眼睛,身上的衣服也有些皱,而就是这有些狼狈的模样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烟火气,不再像个没情绪的假人,“上车吧。”   “要不要换我来开?”萧恒回国第一年就考了驾照,平时也是开车上班,“看你累了的样子。”顺便将刚买的矿泉水递给他。   “过会吧,过会累了会喊你的。”尹时京将烟掐了,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待会到了也不一定能睡,你可以趁在路上先睡一觉。”   “我还不困。”平时这个点他才刚下班回家,怎么睡得着?   尹时京看他一眼,没说什么,发动了车子。   接下来的一路上尹时京没开车载,静默笼罩着他们,先前说不想睡的萧恒看了会手机,渐渐地闭上了眼睛,陷入短而轻的睡眠里。他梦到了很多东西,又像是什么都没梦到,大片蒙太奇的白光黑影从眼前惊鸿掠过,最后定格在两张遗照上头。   睡梦里他感觉有什么凑近了,半睁开眼睛发现是尹时京倾身过来,手里还拿着东西。   “到了吗?”这是他第一时间能想到的。   “还没有,我下去一趟,你就在这里等我。”   “那现在几点?”   “快十点了。”   “这么晚了吗?”   萧恒揉着眼睛坐直身体,但是他起来得不是时候,两人脸庞正对上,近得都能感受到对方湿热的吐息,看见瞳孔里自己的倒影。尹时京的鼻梁很挺,睫毛很长,眉眼如画,令人心跳忍不住加快。   最后是萧恒先一步调转开视线,倒回座位。   “冷的话盖这个。”尹时京将手上的东西交给他,原来是条毛毯,“继续睡,我不太累。”   说完他拉开车门下去,留萧恒一个人在座位上翻来覆去。   方才短暂的一瞬间,尹时京那遗传了未曾谋面生父的灰蓝色眼睛里头藏了些东西,只是想一想就让人心里像是被搔了一下,有几分痒。   他们隔天半夜三点半才到尹家老宅。   途中尹时京拗不过萧恒,让他开了两个钟头,下高速再换回来。   沿途的景物慢慢变得熟悉,萧恒的思绪飘出老远:尹家世代经商,传到尹时京这一代家底已颇为丰厚。尹老先生从公司退下来后一直住在老宅,他母亲是尹老夫人一贯疼爱的侄女,父母还在时总登门拜访,后来他双亲过世,两家人渐渐断了联系,直到这几年才回温。   院子里种了几颗高大的凤凰木,每年六七月开花,一片片连绵的小花,即使是在黑夜里也知道是红艳艳的颜色,跟烧起来似的。   萧恒第一次见到尹时京就是在凤凰花的花期。   尹老爷子膝下有一双儿女,尹时京是他外孙,是小女儿尹琼在国外时和某不知名男人春风一度的产物。尹时京的出生被她死死隐瞒,直到五六岁将要毕业回国才让父母得知他的存在。   来开门的是保姆罗姐。她算是这里的老人了——从很久以前起就在尹家做事,到现在已有十几年。她面容有些憔悴,没精打采的,垂着头,眼神飘忽不定。   “哎呀,你们……你们怎么现在赶过来了?”她连忙开门迎他们进来,又看到后头,“开车来的?……这大老远的,多累呀,吃了东西没?”   灵堂设在一楼大厅,萧恒他们换了鞋过去往铜盆里添了一剪子黄纸,又上了柱香。   “我外婆呢?”尹时京问出了萧恒心里的问题,“罗姐你没陪着她么?”   “老夫人睡了。”罗姐带着他们往里走,“我好不容易哄睡着的,唉,她身体也不好,接下来可怎么办啊。”她唉声叹气的,又因为年纪本来大了,眼袋垂下来,显得格外衰老。   厨房里煨着鸡汤,罗姐煮了粉丝端上来给他们做夜宵,吃了趁天亮前睡一会。   “其他吊唁的人来了以后要忙的事情就多了,不要仗着年轻就不把身体当回事。”   萧恒说不上来是不是错觉,这间死了人的大房子氛围比他之前任何一次来都要冷清压抑,有些喘不过气来。   身边的尹时京察觉到他情绪不对,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不要想太多,生老病死,每个人都有的。”他点点头,不动声色地退开一步。但至始至终,尹时京的神情都是暧昧不清的。   他们吃过以后,尹时京引着他上二楼,罗姐留下来收拾厨房。   “比较突然,客房没有收拾出来,你这几天就睡我的房间。”话是和他打商量,但语气是笃定的。他的房间在二楼走廊靠西的尽头,萧恒扫过墙壁上挂着的几张黑白老照片,是老夫人年轻些的时候,和他母亲居然有几分神似。   等到房门打开,房间里只有一张双人床,萧恒有些说不出话来。   “你在犹豫什么?”见他不进来,尹时京观察着他的反应,突然笑了起来,“又不是没一起睡过。”   萧恒知道他指什么,在曼彻斯特的那几个日夜里,他们睡同一张床,到布里斯托才分开。   或者说更久远以前的事情。   “我……不太习惯。”他谨慎地选择了一个说法。   “那这么说,你还是单身?”尹时京神情满不在乎,但仔细看却有两分调笑,“跟以前一样。”   “有过,不适合就分开了。”跟自己不一样,尹时京从高中起就玩得很开,有过不止一个女朋友,萧恒就不止一次撞见过他和高年级的女孩子在一起。至于上了大学,他没刻意关心过,但想来也是离不开莺莺燕燕的。   “再不进来天就要亮了。”   见尹时京放过了这个话题,萧恒松了口气。   看得出尹时京常年不在这里住,被褥都是罗姐趁他们吃东西那会新换的。就在他收拾东西的间隙,尹时京从浴室里出来说放好了水可以洗澡了。   “你还醒着?”等尹时京也洗好,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从小浴室里出来,发现萧恒还没睡。   醒着也好,先前都不是说话的好场合,现在反而能轻松下来说点话。   “吹风机不知道被罗姐收到哪里去了。”   “你难过吗?”   萧恒说完就觉得自己这样太过八卦,“当我没问,我不该问这种问题。”   “其实从拿到化验结果就做好准备了。总有这么一天的。”尹时京躺下,扯过半边被子,“下午我在开会途中接到罗姐的电话,说实话,那一瞬间脑子里是空白的。你那时怎么在家?”   床垫因为另一个人的重量陷下去是无论如何都无视不了的,萧恒没来由地一阵心烦意乱。   “我辞职了。”他翻了个身,含糊地说,“差不多一个星期了。”   眼见再过一两个钟头就该天亮,尹时京没再继续问下去,只是熄掉了台灯。   “睡觉。”没过一会,他的呼吸声就变得平稳下来。   萧恒没做声,但也闭上了眼睛。 第2章   外头天刚蒙蒙亮萧恒就醒了,柔和的灰光从窗帘间隙里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痕迹,跟黑白默片里的场景似的。   他这几年睡得一直不太好,断断续续的,严重时需要依赖药物辅助。旁边的尹时京还没醒,热乎乎的身体挨着他,睡得很沉的样子。意识到这一点,他呼吸一窒,过了好一会才渐渐放松下来,注意力飘到了别的地方。   他和尹时京从很久以前起就认识了,撇开那点微乎其微的血缘,应该算是朋友关系。   最早的那几年,尹时京刚被尹琼带回国,因为长得和其他亚洲小孩不一样,中文又说得不怎么好,总被学校里的其他小孩欺负,只有他肯和他一起玩。再大点,他们进了同一所私立中学,后来一起升入省里的重点高中,直到高二下学期他家里出了事,转学去了别的城市,而尹时京在准备出国,已经不怎么来上课,联系变得断断续续。   那些一起去学校、一起写作业、一起玩乐的日子就像是上辈子那么遥远。   他再躺着也睡不着,便穿好衣服下楼去。   罗姐已经起来了,在厨房里忙碌。她整个人浑浑噩噩的,连萧恒走到她身后都没有发现。   “是萧先生,”差点吓了一跳,罗姐放下手中活计,不太自然地跟他说,“早饭还有一会才好,要不要先吃些糕点垫垫肚子?”她看萧恒摇头,有些蛮横地把碟子塞到他手里,“拿着。”   接着那一碟子萝卜糕,萧恒出去灵堂给尹老先生上香。   没想到灵堂里除了自己还有另一个人在。他停住脚步,低声叫她姑姥。   “萧恒?”头发花白的尹老夫人认出是他,摸索着站起来,“我一早上就听小罗说你和时京来了,你……怎么起得这样早,不多睡一会吗?”   在萧恒的记忆里,她是个很优雅的老太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总穿黑丝绒旗袍,胸前别着带银流苏的翡翠胸针,说话永远轻声细气的,不跟人动火。   但现下,她就披着件半旧的深蓝色外衣,皮肤松弛,眼神浑浊,身躯伛偻,行动迟缓,跟寻常的老人没什么区别。   “睡不着,有些认床。”他扶着她到一旁坐下,“我来吧,这是我做小辈该做的。”   “每一次见你都觉得不敢置信,你都长这么大了。这几年你过得可好?”   灵堂里烟火缭绕,隔日的素白菊花已有些萎谢。他手里拿着一叠黄纸,一张张地喂给贪婪跃动着的火舌,听尹老夫人絮絮叨叨地说些旧事。   “还好。”萧恒抬头凝视黑白遗照上的那张面孔,“那个时候谢谢您了。”   他父亲在一场车祸中意外丧生,留下偌大的公司。他母亲是自打结婚后就不再工作,哪里擅长经营公司这些事?就在他们孤儿寡母一筹莫展之际,尹老夫妇伸出了援手,派来律师善意并购了萧恒父亲的公司。   “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谢不谢的。”尹老夫人说得动了情,两行泪沿着苍老的面颊滑下,“你妈妈的事情,我要是多注意一点就好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无论是谁都不愿意的。   “看您说的,”萧恒笑了下,拍干净手上的纸屑,过去搂住她,“都过去了,她现在……应该见到了爸爸,算是圆了心愿。姑姥,多注意身体。”   “你父母的事情,我一直都很难过。”尹老夫人冰冷的手指紧紧握住他的,他动了一下却无法挣脱,“你……你是个好孩子,她怎么舍得?”   萧恒注意到尹时京已经睡醒下楼,疑惑的目光往这里飘,“都过去了。”他像是着重强调,拍了拍尹老夫人那因衰老而萎缩成小小一团的身体,“没什么关系的。”   少年失怙的痛楚虽然还在那里,但因为时间慢慢流逝,想起来得少了,也渐渐没什么所谓。   等尹时京从他手里接过安慰尹老夫人的活,他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到阳台上吹风,抽烟。医生建议他少些不健康的生活习惯,他也的确在尝试戒烟,但心烦意乱的时候,好像只有这些东西才能稍稍慰藉。   “外婆和你说了什么,看你脸色不大好?”过了一会,尹时京出来,状似关切地问。   “她想起我妈妈还活着的时候,和我讲她的事情。”   “抱歉。”尹时京知道他父母双亡,目光真切,里头的歉意绝不是骗人,“那时我不在。”   “没事。”萧恒挥挥手,“我看你还是多陪陪你外婆,她看起来寂寞得很。”   不是他不愿与人谈起父母,只是当中许多弯弯绕绕,知道的人能少一个就是一个。   人都是这样,即使是朋友,也有绝对不能分享的东西。   从上午九十点钟开始,来吊唁的人渐渐多了,灵堂里的烟火再不曾断过。   尹家不是什么大氏族,但从北方迁徙来这里扎根已有数十年,开枝散叶,亲戚朋友加起来不是个小数目。差不多午饭时间,长子尹泽终于现身前来料理父亲丧事,再过半个钟头,据说身在欧洲的小女儿尹琼,也就是尹时京的母亲也赶了回来。   因为尹时京的事情,尹琼和老先生之间一直有所隔阂,但在死亡面前,这些似乎都不再算什么。萧恒远远看那挽着尹时京擦眼泪的美丽女人,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或许羡慕和怅惘二者都有。   先前和尹时京独处时还好,等到尹家其他人来了,萧恒觉得自己有些多余,尹时京知晓他觉得尴尬,在被舅舅领着去和公司里的叔伯们交际以前让他上楼去陪老夫人说会话。   昨夜太过匆忙,他上楼后注意到走廊上有四五间房,老夫人的卧室在另一头,大房间,主卧,房门紧闭。他在外边敲了敲门,心里多少有些忐忑。   “谁?”很久以后老夫人有回应,不像是不肯见人的模样,他送了口气。   “是我,萧恒。”   门开以后,萧恒进去,发现里头别有天地——是间套房,外头有个小客厅,里边才是宽敞的卧室。老夫人已经穿好了衣裳,坐在窗户边的靠背椅上,手边摆着收音机,里头咿咿呀呀地唱着:两小无猜嬉院庭,长大避嫌两别离……遥寄郎君慰痴心。   萧恒虽不知道她和尹老先生恋爱经过,但隐约猜出她是触景生情,伤了心。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萧恒过去替她打开窗,让空气流通起来。   “听时京说你辞了工作,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没有?”   他想不到尹时京连这些话都和她说了,别开眼睛,“先休息,过几个月再重新找事情做。”   中途尹时京上来一趟,身上都是烟味,眉宇里有疲态,显然是应付那些人老心不老的叔伯们不怎么省心,说是喊他们下去吃饭。   “我不饿,”老夫人疲倦地摆手拒绝,“萧恒你跟他下去,我就算了。”   最后他们还是没有劝动老夫人下去吃饭,让罗姐单独煮了鸡汤馄饨端上来。   饭桌上有生面孔熟面孔五五开,有的还记得他父母,有的不记得,但都不至于失了礼数,尹琼认得他,知道是儿子的朋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来,说是特地给他留了位置。他有些迟疑的坐下,看到旁边尹时京松了松领口,跟旁边的尹泽小声说事情。   午饭后,萧恒回了一趟房间,从自己的包里找出那小小的瓶子,倒了两粒白色药片出来吞下,吞完就看到进来换衣服的尹时京。   “听罗姐说你起得很早。”他没看到萧恒是进来做什么的,自顾自说话,“天还没亮就起来了。”   “听你这么一说,是有些困了。”   “那就睡会,反正外头没什么要你做的。”尹泽没回来以前,他们都因为是男人,被分配着做了不少体力活,多是搬东西一类,尹时京脱掉身上沾了油渍的上衣,“床睡得还习惯?”   “还可以吧。”其实是睡不习惯的,萧恒总不至于跟他说是陌生环境的应激反应比较严重。   他盯着尹时京光裸背脊看了两三秒,突然清醒一般收回目光。   “你睡会,”尹时京换好衣服,难得强硬地说,“连我妈都看出你脸色难看,问你是不是病了。”   按照萧恒的本意是睡一两个钟头就起来,外边兵荒马乱,他这边也不好高枕安眠。   可能是药效上来了,他睡得难得的沉,等醒过来发现太阳都已经要下山,湿润温暖的余晖涂抹在天边。他挣扎着想要起身,骤然发觉床边坐了个人。   这一发现让他浑身都僵硬,直到这不速之客开口说话。   “你醒了……你在怕什么?”   “是你,几点了?”   尹时京没有作答,也不说自己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萧恒虽然心中古怪,但是也不好指责他什么。   “在这里很无聊?”   “没有。”萧恒对上他的目光,松懈下来,“好吧,是有一点。”   尹时京说得非常随意,“这样的确是有些无聊,晚上要不要出去走走?”   “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尹时京反问他,他语塞。   没人规定他们晚上不可以出去,而尹时京从小到大都不是什么会严格遵守规定的人,他知晓。   “不会再和人打一架吧?”他的确还没睡醒,不然绝不会说这些醒着的时候不说的浑话。   “不会的,我保证。”   到这时他才发觉尹时京凑得太近,不是说话的好姿势,倒像是另一种暗示。   萧恒听见自己的心跳,快得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难以自己,他恍然还在梦中。 第3章   高一升高二的暑假,萧恒父母为庆祝结婚纪念日去了夏威夷岛度假,走前将在学校补课的儿子送去尹家老宅寄宿。   放学后,尹时京和萧恒走在回家的路上——司机请了一周的假,他们得自己坐车回去。   “每天都这样,你就不觉得无聊吗?”尹时京突然这样说,惹得萧恒侧目,“去找点乐子?”   “你想做什么?”其他人就算了,从小一起长大的萧恒对他那些花花肠子再清楚不过:除了那些绝对不能碰的东西,没什么他尹时京不敢做的。   “什么乐子?”   十几岁是最不安分的年纪,萧恒嘴上不说,但心里也觉得他讲得有道理:每天循规蹈矩的,除了家就是学校,实在没什么意思。   “跟我来,来了就知道。”   地下游戏厅里音乐震耳欲聋,五彩斑斓的镭射在尹时京苍白的皮肤上跳跃,颜色诡谲。光怪陆离的影子凝结在他灰蓝色的眼睛里,万花筒似的,而那好多次都让教导主任抓狂的,长过了耳朵的头发垂下来,在眼睛前边晃啊晃,让人分心得厉害。   萧恒学着他的样子松开领口的两颗纽扣,但玻璃门倒影里垂着眼睛、表情冷漠的男孩子还是和这喧嚣热闹的环境格格不入。   和他相比,尹时京倒是熟门熟路,去前台跟漂亮女店员打了个招呼,回来将一大把代币连同加了大半杯冰的可乐一起塞到萧恒的手里,“算我请你的。”   “笑,别板着脸,”尹时京搂着他的肩膀,亲热地贴着他,“你到哪都是这么无趣的吗?”   “帅哥们,一起跳舞吗?”一只手拦在他们面前:缀满亮片的指甲,细瘦伶仃的腕骨上面胡乱缠了七八圈珠链皮绳。萧恒顺着往上看,发现是个浓妆艳抹,睫毛几乎要覆住瞳仁的女孩子。   “你是混血儿吗?眼睛好漂亮哦。”她那发现猎物的挑逗目光在尹时京身上逡巡,舔了舔嘴唇,“要不要一起来玩?”   被叫住的尹时京懒懒地抬起一边眼皮看她,不作声,但看起来不像是要拒绝。   “一起跳个舞吧?赢了我的话……”她把玩着烫得泛黄蓬松的头发,留下个意味深长的停顿。   短上衣短裙子,饱满如秋天果实的胸脯,侧身露出一小截雪白柔韧的腰肢,要不是妆实在浓得太倒胃口,倒是尹时京会交往的类型。   一旁跳舞机上两个头发染得红红绿绿的家伙还在蹦。   萧恒不知为什么想起上次他无意撞见尹时京在后山和高年级女生接吻的事情。   “不了,”尹时京考虑了几分钟,用一种充满遗憾的口气说道,“我有他就够了。”   “我好不容易才把这一本正经的家伙拉过来,要是丢下他不管,他肯定要讨厌我的。”   说完拉着萧恒看也不看她地走了,萧恒忍不住回头,看到被拒绝的女孩子还在看他们。   目光阴测测的,让他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   他们玩了会射击游戏,输赢四六开,萧恒四,尹时京六。   “准头不错……嗯?”正叼着烟给萧恒讲要怎么瞄准的尹时京留意到有人拍他肩膀,“谁?”口气相当的不耐烦。   “架子挺大噢,”回头看到几个爆炸头不怀好意地扳着腕关节,“连我们老大的女朋友都敢勾搭,你说这事要怎么解决?”   “我管你怎么解决。”瞬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的尹时京冷下脸,“别他妈烦我。”   拳头飞过来的一瞬间,被无视了半程的萧恒身子一晃,抬脚踹上打头那人的膝弯,“滚。”   摔了个狗吃屎的爆炸头爬起来,连丢人都顾不上就吆五喝六地叫人,务必不要让这两个太岁头上动土的小子跑了。   架打到一半,不知是谁趁乱报了警,外头警铃大作,小混混们顿时慌了神,尹时京察觉到不对,拉着萧恒七拐八拐地就跑出了店。他是没什么所谓,尹琼对他一贯宽容,但萧恒要是因为这种事情进了局子,下场是肉眼可见的凄惨。   萧恒记得,尹时京拉着他往旁边的小巷子里跑的时候,掌心是烫的,背影是模糊的。   当时天已经黑了,湿热的空气缠绵地贴着皮肤,跟化了的硬糖一样黏糊。   他们跑出老远,到了一条没什么人的巷子里终于停下来喘气。   “害怕吗?”   尹时京还在笑,那种满不在乎的笑,惹得他有些心烦意乱。   “你要是不招惹那女人,也不会被卷到麻烦里。”   “招惹?”尹时京凑过来,嘴唇蹭过他面颊上的血口,“这样?”   “你……”萧恒睁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还是这样?”尹时京的声音很轻,有几分沙哑,里头有诱人的蜜糖,更有要命的毒药,“说话啊,我怎么样招惹她了?”   扫过嘴唇的一刹那,他心跳得不像话,漏开了几分。   尹时京的嘴唇滚烫又柔软,哪怕舌头底下压着致幻剂,他都会被哄骗着吃下去。   然后整个世界彻底碎掉,碎成一片片五光十色的玻璃,锋利又迷幻。   太阳彻底下山前,萧恒终于磨蹭着起床,睡得太久头有些痛,中途进去冲了个凉。   尹时京在外边好整以暇地等,一点都不急的样子。   “晚上不回来吃了。”   出门以前,尹时京去厨房知会罗姐一声,顺带问她家里有没有什么缺的东西。日用都是不缺的,罗姐想了半天,支支吾吾地说:“可以的话,买盒南塘胡同老泰丰的鲜奶蛋糕回来,现在去还赶得上最后一炉。”   南塘胡同的老泰丰算是老字号,糕点师在法国南部受过专门培训。老太太尤其喜欢他们家的糕点,但因为上了年纪,几次体检血糖偏高,医生说要忌口,一年也吃不上几回。现在她心情不好,茶饭不思,就指望这个能让她高兴一点。   开车从市郊到市中心花了一个多钟头,怕去晚了蛋糕售罄,他们先去南塘胡同39号给老太太买蛋糕,买完再考虑其他。到地方果不其然生意火爆,队排得老长,尹时京没让萧恒一起来,说是自己很快就回来。   萧恒在车上等了十多分钟,等尹时京回来,手上提着个系金色缎带的朱红木盒,应该就是要买的蛋糕了。他小时候借住在这里时当夜读后的夜宵和尹时京一起吃过几回,就算不好甜食,也记得那鲜奶和槭糖浆的滋味和别处尝到的不同,格外缠绵醇厚。   “买好了?”   “好了。老板是外公生前旧识,很好说话,听到外公过世的事情说他很遗憾。”尹时京将蛋糕安置在后座,转回来问他晚上想吃些什么东西,或者有什么忌口,他好避开。   萧恒知道他心里肯定已有了打算,只是在做模样,“你决定,我无所谓的。”从以前就是这样,到现在都没怎么变过。   说完就听尹时京说他知道江边有家新开的高空旋转餐厅,因为和投资人有几分交情,要去的话可以不用提前预订,随时都有位置。   “想不到你还记得那件事。”尹时京突然开口。   夜里天气不算太好,沉沉闷闷的,没有星星,有几分闷热,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就当我说错话,我不是有意要提起。”   对自己半睡半醒时的胡话,萧恒只觉得好笑:都是成年人了,怎么还做得出打架这种行为?   尹时京停顿了一下,“那之后你生气了,足足半个月没有搭理我,我记得很清楚。”   “我也不算生气,”面对尹时京飘过来的眼神,萧恒底气不是很足,“其实是有一点的,但现在想想也不算什么。”因为心虚,他刻意不去看尹时京的眼睛。   从巷子里出来以后,他心里别扭得很。明明不觉得是谁的错,但看到尹时京如无事发生的浪荡模样,心头还是有些恼火。直到暑假,尹时京带着女朋友过来跟他说那天是个意外,约他一起去游泳,这件事才算翻篇。   他记得尹时京的那个女朋友高他们一级,长得很是漂亮,身材也凹凸有致,但因为漂亮,所以总有几分傲气,无法平等相处,处处要男生展现所谓的绅士风度忍让。出去玩那天,萧恒厌烦听她大惊小怪的尖叫,中午找了个借口先走,没多久就听到尹时京说受不了要分手。   其实对那个近乎轻浮的亲吻他心里也没有什么底,但这么多年他从未见过尹时京和男人在一起,便能够顺理成章地安慰自己,的确是个躁动的意外。   吃好以后,回去的路上果然下起大雨。雨势滂沱,雨刷只是几秒钟没有照顾到挡风玻璃就看不清路况。出于安全,尹时京不敢开太快,这样一来就又耽搁了时间,到家已差不多转了钟。   院子里,尹时京把蛋糕盒子连同车上唯一一把雨伞交给萧恒,让他先进去,自己去车库停车。   一楼窗户里透出朦胧的灯光,显然是还有人在。他敲门,来开门的是在灵堂守夜的尹泽,尹泽探究性的目光在他身上转悠两圈,后头停好车的尹时京就过来了。   虽然只有几步路,但雨太大,他身上淋湿了许多,落汤鸡似的。   “快些进来,待会我叫罗姐送姜汤上来,两个人都要喝。”   尹泽没有为难他们,放他们进来,顺便接过给老太太的蛋糕,催促他们赶快上楼洗澡换衣服。   二楼走廊里没有开灯,尹时京拉着萧恒走。   像是怕吵醒房间里的其他人,他们的脚步都放得很轻,哪怕知道不过自欺欺人。   “这一晚上光说我的事,萧恒,你变了多少?”   突然,尹时京停下来,萧恒察觉到他不走,疑惑地看他。   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他注意到尹时京的眼神和平时不一样。   待眼睛习惯了黑暗以后,能分辨出虹膜还是灰蓝色。他记得那颜色,跟暴风雨前的海面有几分相似,却比平时更深,更暗,背后隐藏着什么他看不分明的东西,像是欲望,但他只觉得自己看错。   或者说,他不敢去想,不愿去想。   “很多。”他深呼吸。   “什么?”   大雨如瓢泼,雨声震耳欲聋,偶尔还有两道青森森的闪电划破暗幕。   萧恒看着他变了许多的脸庞,像是在喃喃自语,也不管他听到了没有。   “很多,你想不到有多少。”   他下意识地抱紧双臂,觉得冷如浸泡在冰水里,四肢百骸都痛得厉害。 第4章   这场雨一直下到了出殡前夕,途中偶尔有半天的停歇,后来又缠缠绵绵地下起来。托长时间降水的福,温度降下去不少,到处都潮得厉害。   尹时京从外边打电话回来,听到有人喊他,发现是尹泽的女儿尹兰书。   “堂哥,堂哥。”   尹兰书比他小两岁,在日本读环境学,为这件事特地向研究室请了三天假期,先是坐飞机到香港,然后转高铁,几经波折才到这里。   “怎么不进去?”他手插在口袋里,停下脚步等她。   “刚在里面陪小姑他们打了两圈牌。我的筹码都输光了,找了个借口溜出来透气。他们都抽烟,有些呛人。”她亲热地挽住他的胳膊,借机想要偷看他手机屏幕,“女朋友?”   “工作上的事。”尹时京不动声色躲开,“一天天都在想什么东西。”   走廊里只开了一盏小灯,昏黄的灯光洒落在他周身,不远处是灯火通明的会客厅,隐约还能听见里边人交谈时的喧嚣——因为天不亮就要动身,自觉起不来的几人摆了两桌麻将,好借此消磨掉最后几个钟头。   忽然有人肚子叫了一声,尹时京装没听到,尹兰书有些赧然地侧过头。   “上次的蛋糕还有吗?真的好好吃,比之前去跟同学去北海道吃过的还好吃。”   “那是我和你萧恒表哥专门给外婆买的,想吃可以自己去买。”面对撒娇尹时京并不买账,他发完邮件,平静地说,“你不是之前总嚷着要减肥,这会就不怕长胖了?”   说完他推开虚掩着的门,进到烟雾缭绕的客厅里面。   屋里比他想得要安静一些,只有麻将牌碰撞发出的脆响和偶尔的人声。   “是啦,我让萧恒表哥代替我才走人的,不然小姑他们三缺一肯定不放过我,”留意到尹时京的眼神,尹兰书摊开手解释,“他好像比我好一些,至少没两圈输光全部筹码。”   “你……”萧恒看到他就像是看到救星。   尹时京绕到萧恒身后,一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和他说起悄悄话。   “让我看看牌。”   感受到另一人的重量,萧恒有些不太自在地想要回头,“这样……”   “没事,她不介意。”尹时京瞥了自己的母亲一眼,贴着萧恒的耳朵说。   “不兴这样的,你这是帮他作弊。”尹琼打了个哈欠,“你都不跟我打招呼。”   “知道你所向披靡,我帮帮他有什么不行的?”尹时京随手打出几张牌,一轮后就和了。   “下不为例。”输了筹码的尹琼朝尹时京摆手,“跟你玩没意思,一边待着去。”   打牌的打牌,闲聊的闲聊,倒不算冷清。尹兰书闲不住,四处转悠,看看这个的牌又看看那个的,留意到尹琼丢出一张三条,刚好是萧恒能用的,忍不住咦了一声。   只有一次就算了,一而再再而三,饶是打得一手烂牌的尹兰书都看出尹琼是在放水。   “小姑怎么转了性?你不知道,她刚刚做我上家,赢我牌的时候毫不念情面。”她凑到尹时京旁边嘀嘀咕咕,忽略掉他似笑非笑的眼神说他母亲的坏话,“小姑这是偏心长得好看的男人。”   “是我我也帮萧恒。尹兰书,你有时候话真的有点多,而他至少不会磨得我耳根子痛。”   “是是是,我看出来了,你们母子都偏心得厉害。哦对了,蕙芩姐说你很久没有约她出来了。”尹兰书扁扁嘴,换了个话题,“她很中意你。”   高蕙芩是尹兰书的朋友,之前去尹泽家吃饭的时候被介绍给他。尹泽说的是年轻人要互相了解,但打得是什么主意尹时京心底自然清楚。   “跟你爸说,别操这种心,我自己有分寸。”   “蕙芩姐真的很好,漂亮又大方,”尹兰书为自己的好朋友鸣不平,“不过你肯定又是工作忙那套,我都能背了。知道你有许多人喜欢,但是稍微收敛一下Ok?”   和小姑娘说不清楚,尹时京就不再说这个话题,看着窗外花园里被雨水打落的铁线莲出神。   一点钟的时候,罗姐和和临时来帮忙的另一个阿姨端着云吞面和银耳汤上来。   “你赢得差不多就收敛些,我找他有事。”尹时京把萧恒从座位上带起来,“你们要是缺人就找尹兰书凑合,她肯定不会拒绝的。”   尹兰书假惺惺地说他们母子都没有人性,最后磨得尹时京同意将她输的钱全记在自己账上才欣然入座。萧恒鲜少见到有人能在尹时京面前成功耍无赖把戏,此时得靠食指抵着嘴唇才不至于笑出声。   “很好笑吗?”有人这样问他,他下意识点头,发现是尹时京。   尹时京同样在看他,眼神还是那样,跟记忆里的没什么太大区别。   他渐渐地不笑了,或者说从那个暴雨倾盆的夜里起,有什么东西就已经改变。   “有一点。”   “拿她没有办法,舅舅不知道怎么教的,以前还好,现在越来越顽劣。”尹时京按住太阳穴,“吵得我头痛。”   “她是变得有一些……活泼。”不再是记忆里那腼腆怕生的女孩,萧恒有些感慨地说,“但人都是要变的。”   “是吗?”尹时京的语气很平常,“就像你一样吗?”   “是的。”   他想不通为什么尹时京要说这样的话,但本能察觉到继续和他这样相处下去是很危险的——哪怕说不清究竟是哪方面的危险。   但冥冥之中有一只无形的手牵着他步步往前,直到万丈深渊。   以下内容需要积分高于 1 才可浏览   萧恒背靠着浴室冰冷的瓷砖,垂着头,只有还在缓慢起伏的胸膛缓缓能证明他是活着的。   热水自上方的花洒淋下来,冲刷掉他身上的烟草味和汗水。他睁着眼睛,起初还有些迟疑,后来像是下定了决心,环住自己没有安静垂在腿间的阴茎揉搓起来。   垂软的性器一点点充血,变得坚硬起来,他茫然地盯着瓷砖上的纹路,想着它们从哪开始,又要蔓延到何处,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下,甚至变得愈发粗暴起来。   欲望对他来说已经是很陌生的东西了。长时间的服药摧毁了他的大部分性欲:他想不起上一次自慰的时间,或者说,一切都太枯燥了,缺少让他这样做的理由。   他记得他在一个地方看到过这么个说法:当一个人同时失去了性欲和食欲,那么这个人就离死不太远了。很奇怪,他吃那些药正是为了让自己不要被窗棂上的怪物引诱,加入它们。   那垂软的器官吝惜于给予他一点反应。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都已经有些痛了,可那半软不硬的性器就像是和他作对一般,所有的反应都是迟钝的。没什么快感,倒是被揉得发红的皮肤深处传来刺痛。   他闭上眼睛,努力搜寻那些可以和色情挂钩的画面。   打扮成NYPD的英俊脱衣舞男,在Britney Spears慵懒性感的歌声中,勾开禁欲的领带,脱掉拘束的衬衣,臀部摇摆,手掌在饱满的裆部轻轻打圈,眼神分明在说我知道你想要更多。   ……   不够,还不够。他分开嘴唇,像是难受地小声呻吟起来。   柔软滚烫的吻,白皙的皮肤,颤动的睫毛。他的第一个吻。   “不……不要。”他打了个激灵,手上的力气大得差点让自己咬到舌头。   什么都好,就是不要想起这个,不要在这个时候。   前几天,尹时京在他面前毫不顾忌地脱掉上衣,他还记得脊柱凹陷下去的弧度,记得瘦削的蝴蝶骨的线条,记得背部精瘦的肌肉是如何随着手臂举起的动作滑动。   白森森的脊背,发尾带一点卷,刚刚覆盖过后颈的头发,还有烟草和雪松古龙水的温暖气味。   这画面在眼前纠缠不休,好似一个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的绮丽噩梦,唤醒了他身体里死了一般的欲望,让那原本可怜巴巴的器官在他的手掌间彻底抬起了头。   ……   他知道自己是疯了,尹时京就像一个行走的诱惑,令他无法自制地想要伸出手触碰。但他知道,他不可以,他绝不可以触碰。绝对,不可以。   只有在这一刻,这些卑劣的念头才能得以解放,令他兴奋得颤抖。   等到粘稠的精液从顶端的小孔汩汩流出来,他必须要捂住嘴才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响。   “你好了吗?”尹时京过来敲了敲门,他的声音温和得不可思议。   尹时京就在外面,可怕的负罪感和自我嫌恶涌上他的心头。   为了对抗这些东西,他早已筋疲力尽。   “快要出发了。”   天快要亮了,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们要去送尹老爷子走完人世间的最后旅程。   他关掉热水,扯过一旁的毛巾匆忙将自己擦干,路过镜子时,他发现被映照出来的男人面色红润,看起来无比健康,唯独眼神阴郁,甚至有几分病态。   尹时京已经换好衣服,黑色的正装,胸口别着一朵白色的绢花。   这精致的绢花他也有,被妥善摆放在西装上,他过去拿起它,将它放在一边,然后对着镜子穿起了衣服。   “准备出发了,我去看看外婆醒了没有,待会她坐我们的车。”   他垂着头,专心扣衬衣上的纽扣,就在尹时京将要离开的一刹那叫住了他。   “尹时京。”   “什么事?”   其实他有很多话要说,但是他根本无从开口。   他会在这里是为了参加葬礼,不是别的。他害怕有些时候尹时京投向他的目光。   害怕那也许并不存在的目的性。他不知道尹时京想在他身上找到什么,但他知道,这个人变成比他记忆里的男孩子更加复杂的男人,而他却失去了阻拦的能力。   “没事。”他语调平稳,就像他真的这么以为。   等到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突然暴躁地扯开领带。   他的预感一向很准,不然那个时候他也不会迟迟不敢推开门。   逃。他的本能在这样说。从尹时京的身边逃开。   否则…… 第5章   天亮后雨就停了,只是天仍旧灰扑扑的,没有半分放晴的预兆。   墓园建在附近县城的某座山上,林间薄雾笼罩,弥漫着香火硫磺的味道。上山的时候送葬的队伍排成一条深色长龙,路上偶尔能见到几个匆匆从山上下来,神情麻木的扫墓人。   安葬的地方是尹泽和尹琼经过几番考量共同决定的:半山腰南侧的单人区,周边松柏环绕,郁郁葱葱,环境风水都相当不错。   老爷子生前就留了话说丧事一切从简,不要太过铺张,因此他们并未大加操办,来的人大都是尹家亲戚,还有从北方专程赶来的——建国初期,尹老爷子携妻子从北方搬迁到南方,后来文革开始,加上通讯不便,就渐渐和北边的亲人断了联系,直到九几年有人过来投奔才渐渐恢复交往。   到地方以后,尹泽跪在墓前做前面的准备工作,骨灰盒交由尹时京暂拿。等到放过鞭炮,一切都准备妥当,尹泽这才将红绸包裹的骨灰盒小心安放在墓穴里。   整个过程里都没人说话,尹琼忍不住抹眼泪,但更多人就是静静地看,猜不透心里的想法。   下葬以后便是道别的环节,一行人按辈分上前,先是几位远道而来的老人,再是尹泽和尹琼,最后才轮到尹时京他们这群小辈。   尹时京上了炷香,过去拍拍萧恒的肩膀,说是轮到他了。   面对墓碑上的黑白遗照,萧恒跪下来磕了个头。从小到大,尤其是父亲刚去世,那段最艰难的日子里,他受过老爷子数不清的恩情,大概这辈子都无法回报。   尹泽亲口对他说过,用尹氏的股份收购他父亲留下的公司是老爷子的意思:只要尹家还在一日,他们母子虽不能大富大贵,但下半辈子衣食无忧总是不愁的。   “待会要不要去看看叔叔?”尹时京没忘记萧恒的父亲也葬在这里,只是中间隔了段路,在不同的区,走过去要费点时间,“叔叔的祭日快到了吧。”   “嗯,就在下个月。”下个月28号,他永远都忘不了的日子。   说完萧恒就看到尹泽搀扶着老夫人朝他们走来,离得不远,应该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你们是要去看萧恒爸爸吗?”裹在宽大的羊绒披肩里,老太太的身子更显得瘦小,“阿泽也一起来。”   “姑姥,你的腿……”萧恒有些迟疑。他是一定要去的,只是担心老太太走不了山路。   前年他们还在国外的时候,老太太摔了一跤摔断了腿,粉碎性骨折,前前后后做了好几次手术,养了好些时才勉强能下地行走。   “去看看吧,我这把老骨头难得出一趟远门,看一次就少一次了。”   萧恒记得,她爱漂亮,头发总是染成时髦的深栗色,尹老爷子打趣她是越老越爱俏,她也不反驳,一一笑着应下。现下离噩耗传来满打满算也才七天,她整个人就肉眼可见地衰老了下来,新长出来的发根白花花的,晃得人眼睛疼。   “那就走吧。”让尹兰书跟其他人回车上等,尹泽带着老太太先走一步。   按风俗,来送葬的人正午十二点以前要返回,留给他们的时间其实已不太多。   路上尹时京从兜售的女人手上买了两个花篮,萧恒看他,他温和地说:“叔叔对我不错,你不能让我空手见他。”   到了萧恒父亲的墓地,萧恒借了水桶和抹布,一点点擦着墓碑上的灰尘。尹时京想帮他,但被他婉拒了,说自己在国外那么多年,回来后一年也来不了几趟,有些事能亲自做就亲自做。   尹泽带来黄纸和其他供品,等萧恒清理完毕后,一样样地摆放好,就当是一点心意。   “现在想想,有些东西还像是发生在昨天。”老夫人叹了口气,“我和你妈妈能相认的事,只能说是老天爷注定。阿泽从小就难交到朋友,谁能想到他和你爸爸成了至交。”   萧恒的母亲抗拒家里包办的婚事,一定要嫁给读书时的同学。父母不同意她远嫁,她就偷了户口本和萧恒爸爸一起搭火车来了南方。   有一次她陪丈夫去见朋友,饭桌上聊天不知道怎么聊到了家里的事,她鬼使神差问尹泽,他母亲是不是姓叶名芳君,得到尹泽的肯定回答后她又问了几个问题,终于确定他们是表兄妹关系。   有时候世事就是这么的巧妙:两家人来往这么久,竟然不知道背后还有这层血缘关系。   “姑姥,我考虑就这两年把妈妈的骨灰接回来和爸爸合葬。”   萧恒说得很平静。他妈妈去世的时候他刚成年,后事由娘家操办,葬在了北边,没有和他爸爸合葬,成了他心里的一个遗憾。   “也好,欣怡和你爸爸感情一直不错。”尹老夫人抹着泛红的眼角,“他们看到你现在这样,会为你感到欣慰的。”   是吗。萧恒想笑但笑不出来,最后只能尴尬地拉拉嘴角,旁观尹时京见他表情古怪,一直侧目。他深吸一口气,免得在老人家面前带出一些不该有的情绪。   “他们感情的确不错。”   回城区以后,一行人在丽轩用午饭。丽轩是老字号,萧恒父母还在的时候就经常在他们家订菜,但这几年换了新主厨,许多都不再是记忆里的味道。   老太太看到桌上有道水晶肘子,神情黯然,说老爷子生前最喜欢吃的就是这道菜,但高血压需要严格忌口,只能在除夕夜托尹泽买一份回来过嘴瘾。   用过饭食以后各自回家,来的客人还有工作便不再逗留,家里顿时冷清了不少。   老太太劳累过度精神不好,被罗姐扶上去补眠,留尹时京他们在楼下谈天说地。   尹时京从酒柜里取了瓶还不错的莎当妮白葡萄酒,开瓶醒过以后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然后才坐回位置上,听尹泽说话。中间萧恒手机响了,要出去一趟,他们没怎么注意,反正很快他又回来,坐在旁边,听他们讲,偶尔发表一些自己的看法。   尹老爷子在尹时京读初中时便将董事长的位置转交给尹泽,手中早已没了实权。遗嘱内容基本上透明:钱和房产分给几个亲戚,股权留给儿子女儿。尹泽和尹时京关系不错,不存在什么外界臆构的豪门恩怨。   因为在自己家里,尹泽说话就比较随意,不再像在外面,总是遮遮掩掩的,不肯把事情讲得太明白。好像在成年人的世界里,话说得太明白反而失礼。他倒不在意萧恒在旁边听——萧恒也是尹氏的股东,虽无管理经营权,但对于公司的经营状况有数总比没数好。   “这些日子里你注意点。”   “怎么?”   尹泽夫人和政界有几分关联,所以他提前得知了一些将要出台政策细节,现在转告尹时京是让他提前做好准备。   萧恒在前公司也听过差不多的的风声,但是肯定不如有门路的尹泽知道得多。   “去不去兜风?”   一瓶酒很快见底,说完了工作上的事情,尹泽也上楼去休息,他素来忙碌,晚上就要搭乘飞机去纽约,还在休假中的尹时京不再打扰他,转头问萧恒要不要再去逛逛。   “去哪?”其实他已经有些累了,但就是不想轻易拒绝尹时京的提议。   “我在酒吧订了位置,随便去哪里看个电影,然后去喝点酒,放松一下。”   电影是可以看的,最近电影院里上了些萧恒还算有兴趣的片子,但喝酒的话……他无声地着空掉的酒瓶,里边的意思不言而明。   “你不会醉了吧?”尹时京有些无奈地摊手。   那白葡萄酒酒精浓度极低,口感更像是葡萄汁,而萧恒的样子也不像是喝醉了。   “没有,我害怕晚上你醉了还要拖你回来。”   “这你不需要操心,我酒品非常好。”   尹时京睇他,“你来还是不来?”   “那就听你的,走吧。”   老样子还是尹时京开车,路上说起要看的片子,是科幻片。   “没想到你会看这种片。”萧恒有些不可思议,他记得尹时京的书架上边最多的是晦涩难懂的社会学书籍和专业书,稍微少一点的是博尔赫斯文集和奥登的诗歌,唯独没有与科幻沾边的。   “我记得你以前经常约我出来看这种电影,所以自作主张买了票。”前头遇到红灯,尹时京停车,“不过我也不知道你现在喜欢什么,只能靠猜测,你要是不喜欢就直接说。”   上次天色已晚,他们走得匆忙,加上还惦记着蛋糕,没能去很多地方。   虽然周边街道因为城市开发而翻天覆地,但毕竟在这里住了七八年,萧恒还是认出来是自己以前住的街区。他看尹时京,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将位置选在这一带。   “以前我们总去的电影院还在营业,去年又彻底翻新,放映质量很不错。”   他说得随意,但萧恒心里无法平静,总有些这样那样的事情。   “有点回到中学时代的感觉。”他心里知道,是回不去的。   他小时候搬过不止一次家,印象最深的就是在这里的几年。   只是后来父亲出事,母亲不愿睹物思人,将房产变卖,带他回了北方城市的娘家,将他转入那种封闭式管理的高中。他后来考虑回来看一次,但那里早已搬入新的住户他也有了新的住处,看了也只是徒增伤感,便未能成行。   “你既然辞职了,考虑过来我公司做事吗?”   “我?什么?”萧恒怕自己没有听清。   毕业回国后尹时京和几个校友开起了公司,因为前期动用了不少尹家的人脉关系,所以上市还算顺利,每年资产评估的数额都在稳步上升,听说今年净资产有望过十亿美元。   “公司现在的法务提了辞职,大概年后离职,现在交接的人还没找好。”尹时京降下车窗刷卡,到停车场停好车,“你可以不用急着决定,还有好几个月。”   “我再考虑一下吧。”   萧恒在国外刚好学的是法律,也拿到了硕士学位,算得上是专业对口。   “考虑一下也好。我是很严厉的老板,不会因为你和我认识就对你宽容。”   话是这样说,但尹时京显然心情不错,语气有几分调侃。   “是是是。”萧恒听得笑出来,也轻声说,“我知道你严厉,所以更要慎重。”   刚好电梯到了底层,他们便不再言语。 第6章   晚九点正是酒吧营业的黄金时间。   他们去的这家酒吧内部装潢是很明显的美式乡村风格:原木桌椅,碎花坐垫,红砖墙面,纯色壁纸,随处可见铁艺制品和小盆栽。里边气氛微醺,放些耳熟能详的爵士金曲,人们随意地坐着,小声交谈,面上带笑,被酒精催生出难得的好心情。   萧恒和尹时京坐在吸烟区靠里的位置,手边摆着加冰的苏格兰威士忌,却不急着喝醉,只是慢慢享受难得的闲暇时光。   “下午妈妈和我说,因为外公去世,她决定婉拒Mendès先生的求婚。”尹时京手中的烟已经燃了一多半,烟雾袅袅,将他那深于普通亚洲人的五官轮廓柔和了许多,“不过她本来就很犹豫,Mendès先生与她认识不过半年就已经谈婚论嫁,这速度让她害怕。”   当年尹琼未婚生子的举动不可谓不大胆叛逆,尹老爷子险些为此与她断绝关系。   她长相气质都不错,不是没有人追求,只是男人运极差,这么多年来身边男士不断,当中也不乏条件优秀者,却鲜少有人能走到最后。   借住在尹家那段时间,萧恒见过几次她当时的交往对象,姓卓,做房地产,但半年后听说分手,原因好像是他家里不接受他找一个有孩子的女人。   就在萧恒以为她不会安定下来,尹时京说她今年年初在沙龙上遇见了Mendès先生,Mendès是越南裔法籍,旗下财产包括巴黎和里昂的两家画廊。因为一些颇有争论的话题,意见相同的两人一见如故,之后约会了两三次便确定关系。   “你怎么说?”萧恒心里有个大致计划,但不确定尹时京是否和他想到了一处。   “我建议她先和Mendès先生订婚,具体婚期再从长计议。”   “我也是这样想。阿姨怎么说?”   订婚其实是个很暧昧的说法:不算彻底拒绝,也不算完全答应,但就是将两人用一种若有若无的微妙关系连接在一起。比恋爱要更加庄重,却比婚姻轻率。   “她还是顾虑重重的样子。”尹时京说他见过几次那位Mendès先生,瘦高个子,对他妈妈很是耐心温柔,“我看她样子,也不像对Mendès先生没有感情。如果喜欢一个人就不要一昧拒绝。拒绝得多了,虽然嘴上不说,但肯定是伤感情的。”   萧恒沉默下来。   烟早已熄了,他的胸口有些闷,或者说头晕。心理因素。   “你讲得有道理,只是……只是没想到你会说这样感性的话。”他有些迟疑,最终还是如实说了。   过去很少听到尹时京这样直白地讲爱情之间的条条框框,或者说他以为他游戏人间,对爱情这种东西还不屑一顾,更不要提花时间去研究。   “你以为我是哪样的人?”尹时京端起杯子,里边的冰化了一些,“我也不好过多干涉她私生活,只能讲到这里,再多她又要嫌我烦。”   还不等萧恒回答,背景乐忽然切到小野丽莎的Cathito,欢快而俏皮的歌声驱散了空气里淡淡的慵懒,连昏黄的灯光都像是在跳跃,变得轻快起来。   “是这首歌?”   因为比起爵士更喜欢重金属,萧恒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是在复活节假期的一次派对上。   有女孩子过来邀请他跳舞,他就站起来陪她跳了一会,然后在一旁坐着休息,忽然音乐就换成了这个。那女孩子像是不满意,撅起嘴巴说这是派对主人的私人珍藏,随后做了个鬼脸,翻身在他的耳朵边上哼唱这首歌,笑容甜得一塌糊涂。   “送给你啦。”最后她换回英语说,“我喜欢你这型。”   德语和法语他都会说上两句,但对于西班牙语真是一窍不通。   等那金发女孩再找其他人跳舞,刚好尹时京从楼上下来坐到他身边,他摆脱窘境,私下问他刚刚究竟是什么歌。   尹时京身上都是酒气,人看起来还算清醒。萧恒问他一遍没有回答,就又问了一遍。   “大概就是说……你是我的小宝贝。”   Cathito,小宝贝。   虽然后来回去萧恒查过歌词,知道是说父母和孩子,可总是控制不住地回想起那时尹时京身体贴着他,在他耳朵边上压低了嗓音讲话,眼神漫不经心,但唇角挑起来像是在笑。   大概就是那时,轻浮印象总算是彻底留下。   趁着这首歌的功夫,先前那尴尬话题被心照不宣跳过,他们又聊了些高雅艺术方面的事——倒不是真的懂什么,只是这样的场合聊工作上的琐事显得太过俗气。   夜已深,到回家的时候了。酒后不能开车,尹时京便叫了车。   乘电梯到一楼,再被冷风一吹,萧恒的酒醒了一小半,到这时忽然茫茫然地觉得不安起来。   半夜,萧恒睁开眼睛,想起今天还没有吃药,摸着黑从床上爬起来去翻那个小小的瓶子。   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随意停药无异于自寻死路。他先是在换下来的外套口袋里找了半天,然后去翻自己的行李箱,却怎么没有找到。   “你在找什么东西吗?”   就在他站在原地静静思考自己之前去了哪些地方,又可能把瓶子放到哪里时,尹时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听起来像是醒了有一会。   他到底看到了多少?   “没什么。”察觉到语气里的攻击性,他想起什么似的,愣怔了一瞬,努力放松,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焦躁,“抱歉,我不是有意的……我吵醒你了吗?”   尹时京稍微坐起来一点,拉了一下台灯的吊绳,柔和的光芒笼罩整个房间。   “这样应该会方便一些。”   借助灯光,萧恒很快就找到了自己要的东西——原来是放在行李箱的角落里,刚才他心里有事情没有注意到。他拧开瓶盖倒出一颗,用温水吞下去,再把瓶子放好,躺回了床上。   整个过程里,尹时京都没有说话,只是垂着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他。   而他察觉到那仿佛有实质的目光,浑身肌肉都是僵硬的,生怕对方察觉到有哪里不对。   “你病了吗?”   躺了一会,就在他以为尹时京已经睡着,自己也准备闭上眼睛,听到对方这样说。   终于来了,不知为何这样直接问出来反而令他轻松不少。至少不用揣测这个人心里的想法,或者说从小到大他都不太能理解尹时京究竟是怎样看他。他摇摇头,即使知道对方不一定会信,但还是这样说:“没有,是维生素片。”   哪有人半夜爬起来吃维生素片的?他感到心虚,又补充了一点:“有一些夜盲。”   “这样啊。”尹时京的反应很平淡,听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你睡不着吗?”   “……嗯。”   刚到家的那会他的确累得沾枕头都能睡着,但等真的洗了澡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反而翻来覆去清醒得可怕,就像脑子里住了一头可怕的怪兽。比起这个,他更在意尹时京为什么会醒着。   “是我翻身吵到你了吗?”   “没有,我也有些失眠。”   两个人都失眠的漫漫长夜里,萧恒再找不出别的话题,就任由沉默蔓延。   “看电影吗?”   “电影?”   “三楼是放映厅。”尹时京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只是觉得这样躺着也没什么意思。”   “……看。”   楼梯在靠近老太太卧室的方向,尹时京特地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放轻脚步,不要吵醒了里面的人。   来这里这么多天,萧恒第一次踏足三楼最右边的私密空间。原来这里改装成了个小型的家庭影院,里边铺着好几层地毯,最外层是长毛羊绒的,脱鞋走上去柔软得令人连脚背都陷进去。   “好了可以说话了,你想看什么?”   尹时京在放碟片的架子上找了下,像是很犹豫的样子。   感到奇怪,萧恒凑过去看,看到魂断蓝桥,爱在黎明破晓前,新桥恋人……还有乱世佳人。   “都是外婆喜欢的老片,将就一下吧。”   两人都不是特别偏爱爱情片的类型,萧恒选了半天,最后选了其中唯一一部没有看过的新桥恋人。尹时京拿了碟片准备过去启动设备,猝不及防听到萧恒这样问他。   “那个时候我们看了什么?”   “看来我们想到一起去了。”他转过身,看着萧恒的眼睛。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深夜穿着睡衣一起看电影。   上一次是三年前的圣诞假,他们在客厅看了一整晚的电影,然后在天快亮的时候进厨房做了炒蛋和三明治,在餐桌上互相说了节日平安。   “你说的是哪一部,我们不止看了一部。”   “几个小故事组成的那个。”   “是云上的日子,Wim Wenders和Michelangelo Antonioni的那部。”   Sophie Marceau在这部片子里饰演了一个亲手杀死父亲的女人。她美得让所有人都为之动容,大概只有她来饰演这个角色,才会让一切的宽恕和矛盾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爱情转瞬即逝,但欲望却经久不息。   “你那时是不是在和我生气?”   “是。”尹时京放下手中的东西朝他走来,“你那么久不联系我,我假期回国听外婆说才知道你也去了英国留学。我难道不该和你生气?”   “我不懂你。”如果只是因为朋友之间久不联系,尹时京当时的模样也太过古怪。   “嗯?”   他的确不明白尹时京究竟想要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   如果说是友谊,那有的时候他做得实在太过逾越。   如果说是爱情,连萧恒自己都觉得可笑——他不觉得尹时京会喜欢同性。对他有好感的人男的女的都有,而他只是冷冷地注视着他们大多数人,即使偶尔和其中的谁走到一处,也注定不会长久。   可能只有欲望。   “你……”   “不要说话。”尹时京握着他的肩膀,将他拉近。   他忍不住想要闭上眼睛——不是我主动的,不是我发起的,我只是被卷入。   被卷入旋涡的中心,世界融化,旋转,变成巨大的万花筒。   而嘴唇互相接触的柔软温度是这样的真实,比致幻剂还要充满吸引力。   萧恒忍不住想,大概前夜的究竟还在尹时京的血管里燃烧,让他醉得很厉害,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   “我没醉,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萧恒。” 第7章   具体是哪一年萧恒也不太记得了,但应该是他母亲来做客时顺便带上了他。   年中刚搬的新房子,他之前没来过,所以到哪都好奇地这里瞧瞧那里看看。院子里种了几颗花树,树上开满一簇簇细小的花朵,火红的颜色漫上来,跟火焰似的,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眨眨眼睛,像是觉得震撼,进屋以后都忍不住一直回头。   尹老夫人以为他觉得无聊,坐不住,便让保姆罗姐牵他上楼,说是楼上有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朋友,看能不能玩到一起去。   是左边走廊尽头的房间。罗姐领着他,在外面规矩地敲门。“可以进来吗?”仍旧没有回应,于是罗姐便扭动把手,带着他进到房间里。   他们进去的第一反应就是暗:窗帘拉着,阳光透进来都显得灰调。   罗姐过去拉窗帘,待到阳光流泻进来,他才注意到椅子上坐着个人。   那小孩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大,穿海军服样式的上衣短裤,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低着头看厚厚的绘本,连有人进来了都不抬一下头。   “喂,你……你就是姑姥说的小孩吗?你叫什么名字?”   罗姐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房间便下去做饭,留他和这古怪的小孩独处。房间里太过安静了,他连问出这么个问题都要鼓足了勇气。   那小孩抬起头看他却还是不说话,而他像是受到鼓励,跳下椅子,慢慢地朝他走过去。   等到二人之间距离只有一米左右,他终于看清对方的皮肤白如骨瓷,深色的头发带一点卷,而眼睛是水一般湿润的浅蓝色。很美的场景,就像外国电影里见过的一样。   “你……”你会说话吗?   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让他想起曾经溺水的恐惧。   蓝色的池水,涌过头顶,呛入气管,将他团团围住,带往深处。   但恐惧之余,又忍不住靠得更近。   咚咚咚,是有人经过的脚步声。   萧恒一贯睡眠浅,睁开眼睛,发现外头天已经亮了有一会。   墙壁上挂钟的时针指向十,比他平时习惯起床的点晚了两个钟头,但想到昨夜是几点钟睡的,又似乎能够说得通——电影没能看成,他和尹时京不欢而散,最后尹时京主动提出去客房睡。   早在他们来这里的第二天,罗姐便将客房收拾出来,只是他们谁都没有再主动提起这件事。   前半夜尹时京还在他身边,后半夜就是他一人躺在床上。他有些恍惚,或是无法从杂乱的思绪中解脱出来,迷迷糊糊间连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更不要提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梦里是他和尹时京初识的场景。   虽然现在想想那时尹时京不回答他的问题可能是语言不通,但是对于只有五六岁的他来说,简直像撞见山间精怪,费解又神秘。自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太敢靠近尹时京,直到两人就读于同一所小学,同一个班级,又发生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才渐渐缓和关系,成为了朋友。   他穿好衣服下楼,发现除了他所有人——其实也就三个人——都起来了。   尹时京在陪尹老夫人喝茶,罗姐准备去做楼上卫生,见他起来,说点心在蒸笼里,还有早上刚打的温豆浆,完了叮嘱他不要多吃,免得午饭吃不下去。他有些不好意思,在别人家做客睡到日上三竿,还让主人家这样费心,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罗姐是闽南人,有早茶的习惯,厨房里备着早茶的点心——大都是改良过的,更符合老年人的饮食习惯。   “听时京说,你们昨夜出去喝酒了?”尹老夫人看他拿了一碟蒸饺,颇有些关心地问他头痛不痛,“我年轻的时候也喝酒,醉的时候很舒服,但第二天早上起来就遭罪。”   “还好,喝得不多。”   “他还和我说,你是宿醉没起来。待会要不要再去休息一会?”   “不用,已经醒了。谢谢姑姥关心。”   他躲开一侧尹时京投过来的目光,不敢看他。   一旦对上,他便忍不住想起昨夜的事情。他的脑子被酒精和那个吻搅得一团乱,问了什么,说了什么都不冷静,没有条理和逻辑。而且他不光是说,还不许尹时京开口解释,现在想想,仿佛在胡搅蛮缠无理取闹一般。   尹时京说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那他呢,他是否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明明有那么多的东西想要问,却恐惧着真的得到答案。   “改天我们再好好谈谈这件事。”尹时京按着他的手臂有力而温暖,“你不要害怕。”   他当时说了什么?直到尹时京出声,他才发觉自己的手在发抖。   “我……”他想说我没有害怕,这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但是他就是说不出来。   那一刻,他的喉咙里像是塞了东西,无论如何都只能发出一些微弱的声音。   “回去好好休息吧。”   相比之下,尹时京就还是那么理智,就像知道他的秘密和那不可告人的欲望。   下午老夫人的朋友来做客,是位很和蔼的老太太。她自述尹老先生去世前后那段时间都在日本旅行,下飞机听闻噩耗便连忙赶来。不像和小辈之间有代沟存在,她们之间有许多的话要讲,连晚饭都是罗姐给她们送到楼上。   晚饭后萧恒他们就收拾起行李准备回工作的城市。萧恒不止一次看见尹时京接到工作上的电话,回来以后眉头紧皱,像遇到了极为烦心的事情,倒不是没想过要问尹时京发生了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下,说起来尹时京的公司也算他旧东家的竞争对手,现在虽离职也还是少问为好。   对尹时京这样日理万机的人来说,公司去年刚刚上市,尚未完全在激烈的行业竞争中站稳脚跟,即使是在休假中也要许多东西需要操心,能多逗留一天已是极限。   “没有东西落下?”尹时京走进房间,手里拿着车钥匙。   萧恒摇头,“没有,我检查了好几遍。”之前一起去布里斯托,他将相机遗失在景点,直到晚上回了旅馆才发现——第二天他们就要去别的地方,是决计找不回来的。那相机陪伴萧恒好几年,损失除了经济上的,还有许多旅途中拍的照片,令他郁卒了好久。   “那我先去把车开出来,你到前门等我就好。”   太阳将要落山,他走之前记得和尹老太太道别。   “如果有什么难处记得来找我,姑姥能帮你的都会帮你,别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老太太抓着他的手,手心温暖潮湿,“你虽然不姓尹,但我看着你长大的,早把你当亲孙子了。”   他拍了拍那只满是皱纹的手,抱住她瘦小的身体,“我也当您是我亲外婆。”   道别以后下楼,途中他看到墙壁上新添的黑白遗照。是尹老爷子年轻时的照片,五官清隽,气质很是儒雅,头发按当时新潮的样式梳,穿毛呢中山装,能看出尹泽尹琼兄妹的好骨相是遗传的谁。   院子里,尹时京靠在车窗上抽烟,从卷烟剩余的长度来看,应该是等了很有一会。   从萧恒的角度看去,他的头发确实有些太长了——前两天聊天时就说过,回去以后得要找人修剪。   “久等了。”他将行李放进后备箱中,坐到副驾驶席上。   车子缓缓起步,将那林荫掩映的别墅抛到了身后。   “其实妈妈想过让外婆搬去和她一起住,但是她不想离开这里。”尹时京启动车载音乐,是披头士,但不算出乎萧恒的意料,“她觉得自己在这里生活了那么多年,新的环境未必适合。”   “唔,老一辈都不太喜欢国外……”尹琼一年里有一多半的时间在国外,现在又和法国人谈起恋爱,将来很有可能在巴黎定居。   “你说的倒是其次,”尹时京知道他在想什么,叹了口气,里边有些萧索的意味,“更主要的是,这里有外公生活过的痕迹。她想在这里度过余生。”   “其实……那个时候我也不想离开,但是没有办法,我做不了决定。”   他别过脸,不去看尹时京脸上的表情。   尹时京要出国是很早以前就决定好了的,他不是。   他想过申请国外的学校,但他父亲坚持要他参加国内的高考,如果成绩不理想再另行考虑。   只是一切计划都来不及实现就被一场噩耗给搅乱了:高二上学期,他父亲下班回家的途中遇上一对酒驾的夫妻,当场死亡。他听其他人说,父亲被撞得血肉模糊的尸身惨不忍睹,他母亲去认尸的时候几度昏厥,被送进医院抢救。   停灵的那段时间,尹时京请了假,寸步不离地陪在他身边。   想离开的是他的母亲。她说自己再也无法忍耐这所有的一切,说每一件事都会提醒她父亲已经去世的事实。她哭着哀求他转学,求他和她一起回北方的娘家。   “嗯,我能理解。”   “她和我爸爸感情真的非常、非常好。”萧恒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里头带着巨大的空洞风声,“每一年他们都会庆祝结婚纪念日,有时候我都会觉得自己很多余。”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尹时京说这些,尹时京从未见过自己的生父,那个素未谋面的英俊布列塔尼男人,但是他身边再没有别的朋友了。别的朋友是有的,但和从未经历的他们谈起这些事情更加的奇怪。   “萧恒,其实我羡慕过你的家庭。”尹时京的语气温柔得不可思议,也可能只是他的错觉,“不要想这些难过的东西了,你……你从来都不是多余的人。”   他被尹时京那一席话勾起的情绪很长一段时间都停留在胸腔中。   酸涩而热烫,心脏就像被揉过一样,隐隐作痛。   “你还记得我说改天再和你谈吗?”   “我……记得。”   虽然这大半天里两人相安无事,但不代表他们忘记了昨天夜里的事情。   “我当然没有忘记,虽然看你的表情,我可能忘掉会比较好。”尹时京目视前方的道路。   “也许吧。”   他没有忘记,或者说从十几岁到现在,他一直没忘记尹时京嘴唇留给他的触感。   “我想过了。我对你有感觉,从很久以前就是了,但是我不确定是什么感觉,就一直没有说明,而且这感觉不见得正确。”尹时京没有给他说话的时间,继续说下去,“你要不要和我试试,试试和我在一起。” 第8章   萧恒初中读的是省内有名的私立中学,同学都是些家里有钱的小孩。   半寄宿制度下,老师和学生、学生和学生之间充满汹涌的暗流。   有一次他无意撞见两个大块头拖着班上一个不起眼的瘦弱男孩进了走廊尽头的洗手间。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悄悄地跟了上去,将耳朵贴在紧闭的门上。   他听到隔间门被摔上的巨响,听到拳头砸在皮肉上的闷响,听到喘气声,听到起初尖利后来压抑的哭喊。他的理智在说他得立刻去找Steven——因为部分学生的家庭背景,大部分老师都选择装没看见,只有那个美国外教愿意插手——但里边的人开始说话,令他生生停住脚步。   施暴者们用充满嫌恶的语气说:“听着,这都是你应得的,谁知道你身上有没有什么恶心的病会传染给我们。你要是识相就趁早退学,不然……”   他们后来说了什么他记不得了,只记得“同性恋”这个词和那男孩无助的辩驳。   后来的几年里,他时不时会想起这件事。   虽然在两种性别之间他更加地偏向同性,但他也知道,这个社会对同性恋一直都苛刻。   哪怕看得见的地方正在逐渐变得宽容,可恶意与偏见永远藏在太阳无法照射到的地方。   太阳沉没在地平线的尽头,如一枚燃烧的硬币。   高速公路上没有路灯,黑暗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降临,如影随形。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萧恒抿着嘴唇,不再像昨夜那般失态,但声音里的颤抖出卖了他,“我从来不知道你也能接受同性。你……”你从来没有表示过。   他见过尹时京的历任女友,有亚裔的有混血的也有金发碧眼的北欧人种,都是出挑的美女,有几位后来进军娱乐圈。他从来都不知道尹时京也能和同性发生点什么——他的魅力当然对同性奏效,但他本人永远都是那样高高在上,哪怕亲近到极点都像是隔着一层。   “老实说,其实性别对我没什么特别的。”   说话的时候,尹时京侧着夕阳,语气很是温和。   侧脸的轮廓被昏黄的余晖凸显出来,更加显得立体深邃。   他等了一会没等到萧恒的回应才继续往下说:“正是因为没什么特别的,所以我才不愿意这样做。”   萧恒知道他是正确,既然不是完全的同性恋,那么根本没必要走上这条更为艰难的道路。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不一样,萧恒。让我有这种感觉的你是头一个。说实话,后来我犹豫过很长时间,我不想和你连朋友都没得做。”   在萧恒所有的朋友中,尹时京是最特殊的那一个。   而反过来,也是一样。   “但是我对你……”萧恒说不下去。   他对尹时京绝不是毫无感觉,或者说如果他真的讨厌尹时京就不会放任他一次次地靠近,不会想着他的脸、他赤裸的上半身自慰,并且真真切切地被挑起了情欲。   但就像他说过的,没有人是一成不变的。他究竟想要得到什么?   “你目前有在和人交往吗?”   “没有。”也许编造一个不存在的男友便能拒绝尹时京,但一个谎言的圆满需要无数个谎言。   空中楼阁,摇摇欲坠。他害怕一切的不确定因素,因为它们会招来灾难。   “如果你可以接受同性,没有正在交往的人,又不讨厌我,为什么不能跟我试试?”   尹时京像是正坐在谈判桌上和他讲条件——为什么不能跟他试试?   也许人的感情是不能被这样清楚地划分,但萧恒知道,他找到了自己的软肋。因为他对他不是完全没有感觉,因为他听到尹时京说他从未考虑过其他同性,除了自己时会犹豫,所以他根本无法狠下心来拒绝。   尹时京把他想要的东西摆在了面前,他却不敢要。   “你知不知道……”   “我说了,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不是没有试过转移对你的兴趣,但我还是对你有感觉。”尹时京打断他,只是语气并不严厉,反而有几分自嘲,“这可能是我唯一一次对什么人念念不忘。”在过去的关系里,无一不是他占据了绝对的主导者地位,除了这一次。   萧恒呼吸一窒,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有酸的也有涩的。   “你一定要吗?”   “我不太介意你对我是不是喜欢,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确定对你的感觉是什么,能不能长久。”   也许别人听到这样的话便会退缩,但这给了萧恒面对的勇气。   他一直生活在不确定中,害怕面对太过确切的感情。   一时里,他仿佛回到了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回到那狭窄的房间。   温暖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他紧紧地盯着自己的双手,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一个意外闯了进来,改变了所有的东西。   “我……”他闭上眼睛,模样狼狈得   尹时京等待着他的答案,却并不出言催促。   也许他早已预料到自己能得到想要的答案。   “好。”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小,萧恒稍稍加大了音量,“好,我和你试试。”   也许尹时京会在得到后的半个月之内迅速地厌倦这段不怎么正确的关系,争吵、冷战、然后分开,和之前那些在一起过的人没什么区别。   但总好过留给他遗憾,令他在今后的时间里能想到的都是冰冷的拒绝和不满足。   只有真的得到过,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自己要的。   接下来一路上萧恒都很少说话,倒不是不想说,只是想不到要说什么。   上一次和尹时京出远门是两年多以前的事情。   那是尹时京的毕业旅行——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他比尹时京晚一年入学,所以许多东西都往后顺延——通过邮件和聊天工具简单地计划了半个月,他们决定去布里斯托看热气球及某支乐队的演唱会,然后回曼彻斯特登机,启程去荷兰冰岛这些其他欧洲国家。   九月下旬,萧恒返航回英国准备开始自己的硕士课程,剩下一半的旅程由尹时京独自走完。   说实话,尹时京是个很好的旅伴:生活习惯和作息时间都和他差不多,也肯听取他的意见,就算途中有些小分歧引发的不快也能很快解决,不存在回来以后就断绝关系的事情。   一整张披头士的专辑放完以后,尹时京就不再换碟,两人偶尔聊一些无伤大雅的话题,像是电影、书籍还有股票,空气虽然安静,但不至于尴尬——他们都没有提那刚刚改变的关系。   不知道尹时京做什么想法,但萧恒强迫自己不去想,也许是怕自己反悔。   途中萧恒电话响起,他看了眼来电提醒,是之前的上司打来。   他朝尹时京比了个暂停的手势,然后接起来,耐着性子听对方讲话。   离职前一周他便做完了全部交接,该做完的做完,该转交的所有细节经过都跟后面的人交代好,想不出现在还有什么联系的必要。也许他觉得没必要,对方却觉得很有必要。   在萧恒耐心耗尽以前,对方兜了半天圈子终于说明来意:某个大项目出了差池,公司里案子接了太多,人手不够,想要他再帮忙处理一下,就当是做人情。   “……把文件发我邮箱,我做完会和你们联系。哪里的话,不麻烦的。”   电话挂断以后,萧恒转头看向尹时京,感慨道:“给人打工就是这样,离职以后也不一定能清闲。”他的上一份工作属于典型的有钱赚没处花,一周七天恨不得作十天用,加班开会出差连轴转,时刻提心吊胆惊心动魄,加上还要惧怕过劳死,他熬了大半年,最后身体和精神都吃不消,才提了辞职。   尹时京正专心看路,听他这样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听你的意思是,我一定不能做这样的老板了?”   “怎么会。”萧恒随口奉承,“像你这样的老板不知道要上哪里找。”   “敷衍。”尹时京轻轻摇头,“上次我说的话是认真的,待遇都和你说了,你好好考虑。”   “我知道。”   后来他们有聊过包括休假在内的各种薪酬待遇,尹时京给出来的福利相当令人心动。   萧恒大学专业能做的事情很多,但只有找过工作,才知道一份合心意的工作有多么难得。   到一多半时换萧恒开车,他自己的车也是双离合变速,所以开起来还算顺手。   和来的时候差不多,半夜下的高速,下高速以后的路就好走许多,至少有了个盼头。   “先到我家睡一晚吧。”尹时京的提议并不是没有道理:他的公寓在市中心黄金地段,交通无比便利,而萧恒住得稍微远一些,三环线外,还在相反的方向,绕路过去要花点时间。   若是放在平时还好,但现在是深夜三点,是个人都疲累无比。   “我明天早晨要去公司。”尹时京揉着眉心,长时间奔波的疲惫一览无遗。   朋友之间互相借宿一晚都不算大事,更不要提他们现在已经是交往中的关系。   “好。”萧恒知道他住哪里,而且有导航,更不用担心走错路,“你要不要先睡一会?”比起其他的,他更担心旁边的尹时京。   “算了吧。”尹时京睁开眼睛,“睡不安稳就算了,待会被叫起来更难受。”   萧恒皱着眉头,但想来觉得他说的话有几分道理,就随他去。   深夜的城市,霓虹灯大多熄灭,只有少数不甘寂寞的还在营业。这个点周边少有拥堵,见最多的是出租和大巴,他听着导航的机械音,安静地穿梭在街道中。   到了尹时京家楼下,他突然紧张得手心出汗。   过去交过的男女朋友里,从未有一个进展到跟对方回家这步。倒不是说他有洁癖,他自认为人还算随和,只是没到那个地步:约会都像例行公事,更别提其他。   而今夜虽然不见得要做什么,但只要想到对象是尹时京,就像是不能思考了一般。   电梯间里,他察觉到有人握住他垂下来的手。   “不要紧张,又不是中学生了。”   尹时京的眼神里透着些他看不懂的情绪,“这一点上,你还是和从前一样。”   和从前一样,萧恒忽地笑了一下,反勾住他的手指。   哪里能和从前一样,明明是哪里都不一样。   以下内容需要积分高于 1 才可浏览 第9章   玄关的灯昏黄地落下来,可能是为了情调,不太亮,看东西像隔层雾气。   门在身后关上的一瞬间,细细密密的吻就落了下来。   萧恒想到一个很老土的说法:AB谈恋爱,A送B回家,B邀请A上去喝茶,至于喝的是什么茶就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奔波一整天累是一回事,不是说到家了就不累,但没人会第一次带交往的人回家却什么也不做。   和记忆里轻描淡写的吻不同,此刻尹时京的嘴唇是滚烫的,纤长的手指缠进头发里,不许他挣脱,而湿热的舌尖舔舐着半开的齿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他睁开眼睛,见到那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宛若振翅欲飞的蝴蝶,随即闭上眼睛,沉浸在这个饱含欲望的吻里。   到卧室的那段路简直像是被拖着走完,他随尹时京一齐倒在柔软的床榻上。外套,衬衣,然后是长裤,一样样地脱,直到赤身裸体,没有一丁点遮掩。他盯着眼前的人,森森月光透过巨大的飘窗落在他苍白的皮肤上,而瞳孔已经有些扩散,从背光的角度看,像暴风雨前漆黑的海洋。   “萧恒。”尹时京喊他的名字,他下意识答应,但没有后文,而他也没空去在意——他的嘴唇要做别的事,比如接吻。他被吻得有些意识不清,直到尹时京突然抽身,才恍若从梦中惊醒。   床头柜的抽屉里有润滑剂和保险套,没有一刻停歇地,沾着润滑剂地手指就替他做起了扩张。   痛是痛,但欢愉也是有的,萧恒一手搭在他肩膀上,随意地和他吻着,没过一会,更加坚硬的东西撞进来,那压抑的鼻息瞬间变了个调。整套情事都透着粗暴,只是他也不需要尹时京对他多么的柔情或者体贴。   萧恒讲不清楚自己究竟硬了没有,可能有,他伸手摸到那半软的物什,耐着性子揉搓两下,然后手也被人握住。灵活的指尖蹭过顶端,被湿漉漉的液体沾了尹时京满手。他觉得羞耻,干脆闭上眼睛,听着那不知是谁发出的喘息,偶尔余光能见到汗水从尹时京额角滑落。   对尹时京他说不出是个什么感受,但是他总觉得他似乎分外急切,就像有什么东西在身后追赶,片刻都无法松懈下来。他不知这样是好还是不好,本来是享受的事情,不希望对一方成了折磨。   但他也就能想到这里,接下来的冲撞令他揪紧了身下的床单。   做这些事情,总是不能想得太多——无论是爱还是别的,只专注当下才足够快活。   早晨七点多的时候,萧恒听到有人在外面讲电话,声音不大,可一旦注意到就别想装没听见。   他头痛得厉害,但身上倒是清爽,迷迷糊糊间他记得做完以后进浴室里冲了个澡才睡的。   昨天的衣服是绝对不能穿了,他随便披了件睡袍到外面去看,发现桌上摆好了一人份的早餐,西式培根煎蛋和三明治,旁边还有一杯浓缩咖啡,看热度是刚刚做好的样子。他认得这是尹时京的手艺,和在英国时见过的差不了太多。   讲电话的人是尹时京,他已经穿戴整齐,看不出昨夜的疲惫,一副马上要出门的样子。   “吵醒你了?”   “没有,本来到这个点就该醒。”   萧恒回去洗漱,发现一些牙刷毛巾一类的东西早已准备妥当,根本不需要人费心去找。   长时间服用精神类药物会对咖啡因敏感度直线上升,为了避免头痛和失眠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喝过带咖啡因的饮料。不知道尹时京是否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但那杯咖啡直到放凉,乳脂凝结出一层薄膜都没有人动过。   “我去开会,大概下午回来,钥匙在桌上。盘子就摆在那,差不多中午会有阿姨来打扫做饭,你只管休息。”尹时京过来在他的额头落下一个亲吻,“我走了。”他拿起桌上的车钥匙,再没有逗留,毕竟工作上的正事要紧,萧恒只来得及和他简单道别。   当大门关上,他有些疲累地又躺回床上。平时他是没有睡回笼觉或者睡午觉的习惯,但这几天睡得都不太好,心跳偶尔会加速,像是很危险的征兆,便强迫自己闭上眼多睡一会。   原本以为在陌生的环境里会失眠,或者说浅眠多梦,但是他睡得意外得沉,直到过了中午,穿好衣服起床后和来做家事的阿姨打了个照面。   不管过了多少年都是这个样子。等阿姨走了,他想起什么回房——那个放药的瓶子空了——他皱眉,没等尹时京回来便给他发了信息叫车回家。   萧恒现在住的地方是别人介绍的:三环线附近的精装公寓,一室两厅,卧房朝南,家具家电配备齐全,24小时有保安值勤,出门拐弯就是商业步行街。因为是近几年的新楼盘,小区内公共设施配备齐全,不存在电梯老化等安全隐患。   他几乎是逃一样地尹时京家逃回到这里。屋子里面透着股长久无人居住的尘土气,窗帘也紧紧拉上,和阳光灿烂的室外完全隔绝。他没有开灯,径直进到卧室里——病历和医院开的药都放在右边床头柜第二层抽屉里。   有时候他也知道自己是过度紧张,但有那样的前例,他无法不恐惧自己身体里的怪物,无法不恐惧失去身体控制权所带来的后果。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没去想尹时京的事情。他只想自己的父母,想他们生前的一颦一笑,还有那些其他血缘上的亲人,想得太久了就感到一阵恍惚,并不是痛苦或者憎恨,也许都有一点,但更多的是无可奈何。无论是好是坏,有时候有些事并不是一定要有个结论的。   当他察觉到手机在震动时,屏幕上已显示有了两个未接来电。他睁着眼睛接起,不知怎的碰到免提键,年轻男性的声音顿时充满整间屋子。   “你终于肯接电话了?回来了?”   不是尹时京打来的,他长舒一口气,不知道是庆幸还是遗憾。   “回来了,今天凌晨到的,你有什么事吗?”   打电话来的人叫何烁,是他大学里的同学。在国外时人总是忍不住把注意力多放在那些和自己讲同一母语的人身上,他就是这样认识何烁的。何烁读的是经管专业,住他旁边的宿舍,有时早起去上课路上觉得面熟点点头,一来二去就算是认识。   “没什么事,想叫你出来吃个饭。忘了跟你说过没有,我升职了。”   “恭喜。”萧恒只简单说了两个字,电话那头何烁就滔滔不绝起来。   虽然是不同的性别,但他忍不住想起那天见过几面的尹兰书。两人都是外向的性格,不沉默,像有说不完的话,但又能刚好把握住不叫人厌烦的那个度,很适合做朋友。   地点定在新桥街的日本料理,萧恒听过店名,知道要去这里吃饭,如果没有特殊渠道起码要提前预定才能有好位置。但是心里无论怎么样觉得奇怪,他都没有问出来,只和他约了晚上他开车去他公司楼下接他。   昨天电话打过以后,文件及合同很快就整理出来发到了萧恒的邮箱里。   下午他收拾完行李后花了些时间看过,赶在时限以前做完返给对方。硬要按规章制度说的话,这件事非常不合理——一旦提了离职,有些涉及到公司机密的东西就不是他能接触的,可他也知道能让他的那个上司提出这样的要求一定是被紧凑的时间逼到了极限,不然不会出此下策。   时间差不多以后,他拿起车钥匙出了门。何烁上班的地方离得有些远,他不早些出门只怕要遇上晚六点交通高峰,被堵在路上动弹不得。   尹时京还是没有联系他。也许是工作上的事情确实很忙,也许是有其他的事情,前方遇上红灯,他敲着方向盘等,心中胡思乱想。   到目的地以后给何烁打电话,他没接,几十秒后发信息来说正收拾东西。   萧恒将窗户打开,抽着烟等他下楼,最近交警查得严,希望这短短几分钟不至于被当做违停。   好在何烁没有骗他,很快就拉开车门坐到副驾驶席上。因为喜好网球等户外运动的缘故,他肤色略深,五官算是标志,头发剪得很短,一根根竖着,衬得整个人精神又健康。   去目的地的一路上,何烁和他说些公司里的琐事,他就听他讲,偶尔接几句。   “我妈问你怎么不来做客了,我好说歹说,终于勉强让她信了我们没有闹翻。”   “等我这段时间忙完再去看阿姨。”   “你不是辞职了吗?辞职了还要忙什么?”何烁是真的不解,“忙着谈恋爱?”   “……算是吧。”他停顿了一会,这样说道。   到店里出示了预约以后,服务生带着他们往订好的位置里走。   途中经过一截略有些陡,两侧有吊兰的木头楼梯,再上面的空间就开阔一些:半开的卡座互相之间用磨砂玻璃和浮世绘屏风隔开,暗黄色的灯光颇有气氛。   “你看什么?”何烁顺着萧恒的视线看过去,却什么也没看到。   “没什么。”他认出了前方拐角处一闪而过的人影。   那样巧,尹时京今夜也约人在这里吃饭。 第10章   这顿饭吃到一半,何烁果然如萧恒所想,讲起今夜拉他出来的真正原因。   升职的确是升职了,他之前的上司负责项目出了岔子,又因为好大喜功独吞成果被大老板责怪,处理结果看似平调实际降级。刚好他资历学历都够,便顶替上去。萧恒取出一只纸袋,里面装着来时顺道买的礼物,庆祝他升职。   “谢了谢了。”他当场打开,是某大牌的合作纪念款钱包,喜笑颜开没几秒又愁眉苦脸起来,“唉,这事说起来有点尴尬。今天本来是我和珊珊的周年纪念日,我想着她说了好几次想吃日料就订了位置想到时候给她个惊喜。”   珊珊是何烁的女朋友,萧恒只见过两次没有深交,不知道具体情况。   “本来?”他留意到何烁话里的关键词。   “我和她分手了,昨天分的。”何烁把杯中梅酒一口灌下权当消愁,“她脚踏两条船,我没准还是那个第三者。我气不过找她理论,然后她就把我全部联系方式都拉黑了——你说这不是分手是什么?我下个月得去寺里拜拜,专拜桃花运这项。”   确实是很悲惨的经历,萧恒简单安慰他两句,大多是些空话。   “没事没事,过两天就好。”见他担心,何烁连忙摆手,“其实分手以后我发现也没有很喜欢她的样子,就是发现的一瞬间血往脑子里去,过会冷静下来,觉得不值得,为她难过一点都不值得。分开也好,不然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地步我再害怕就来不及了。”   “嗯,可能是吧。”   快要结束的时候,萧恒离席去了趟洗手间。   从洗手间出来,发现尹时京也在旁边。   “好巧。”他简短地打了招呼,却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   “跟人来吃饭?”尹时京擦干手上的水珠。他身上衣服和早上出门时不一样,因为离得有些近,萧恒能闻到烟草和几分不属于他的香水味。   “嗯,和何烁。你呢?”   尹时京是认识何烁的,他实话实说,反正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差不多,不过是工作上的应酬。”   随即他说了个名字,萧恒在心里过一遍就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   辞职前没能拿下的那个项目,正是交给了尹时京他们公司。   “晚上要不要去我家过夜?”忽然他听到尹时京这样发问,大概想了一下,点头答应,然后出了狭小的空间,沿原路返回座位上。   何烁一眼看出他的心不在焉。   “你怎么回事?”说完了自己失恋的经过,他拐着弯把话题转移到萧恒身上,“算了你肯定要说你没事。有没有事我不会看吗?你说你忙着谈恋爱是怎么回事?哪认识的?”   他知道萧恒取向,亦或者说萧恒从来没有费心隐瞒过。   “是以前就认识的人。”萧恒斟酌着言辞,“你见过他的。”   “不会是之前来找你的那个人吧?”何烁费力地想着他的名字,“姓尹是不是?”   “是他。”   “噢。”何烁看起来倒不算很惊讶,最多有点费解,“其实他总是来找你我就觉得有点那个意思了,但是你又说他有女朋友。到底怎么回事?”   “他应该是双性恋。”   看何烁的表情,他应该是有别的话想说,但最终憋了回去。   “反正是你们的事,你自己把握就好。”虽然他就差要把不赞同的写在脸上。   “不过他应该是很看重你的,你们……你很喜欢他?”   看萧恒半天都没有回答,他以为是不好的意思,连忙讲了个冷笑话把话题岔过去。   结账时,何烁先一步递出了信用卡,“收了你送的礼物,就当是我请客。”   他今天没有开车来,结完账拿出手机准备叫出租。   “你开我的车回去吧。”萧恒将车钥匙递给他,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借车给他,“我过几天去找你拿。”   “那你呢?”何烁接过钥匙,再三保证不会给他刮了蹭了,“他来接你?”   “差不多。”他没说在此处偶遇尹时京的事情,也没什么说的必要,“到时候打电话给你。”   何烁去底下一楼停车场,于是两人在一楼分手。   十分钟前他收到尹时京的信息,说是他们那边已经散了,人在外面等他。他走到马路对岸,很轻松就找到了那辆黑色的宝马,敲了敲车窗。   上车后车灯未开,只有外头微微亮的街灯和霓虹灯照射进来。   那蒙昧影绰的淡蓝色灯光里掺了些薄红,五光十色的,投映在尹时京脸上,将他的表情照得分毫毕现。他正看向萧恒,眼神无比专注。萧恒注意到那里头一点愉快而满足的笑意,像是很轻松,不是那种公事公办的模样,昨夜究竟是如何一起“过夜”的细节便自然而然地从深色海面里翻涌上来。可能是喝了点酒的关系,他脸颊有些发烫起来。   “走了。”   昨天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得太过匆忙,没有给人落到实处的感觉。直到这一瞬间,他终于确确实实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和这个人交往,而不再是普通的朋友关系。   今年的秋老虎不算凶猛,又连着下了好几场雨,气温彻底降下来,称得上凉爽。   如果说昨天太快,太急,那么今天就又是一种节奏,缓慢而深入,要人心里痒痒的。   这一折腾就到了半夜。等萧恒从浴室里出来,见尹时京靠在床头一边抽烟一边看手机,半湿的头发垂下来,稍稍带一些卷,而浴袍带子系得很随意,衣襟敞得很开,露出大片胸膛,模样看起来很是惬意。   电影里很多这样的场景,男主角靠在旅馆床头抽事后烟,多是些公路片——有段时间他痴迷公路电影。虽然此刻也是事后,但他不觉得自己和那些美艳绝伦的女主角有半分相似。   “一屋子烟味。”他躺在另一半床上,拒绝了尹时京递过来的烟盒,“暂时不用。”   “你没有话要和我说吗?”   等尹时京看完了手机,大概又是些工作上的事情,就要轮到他了。   “我一直在等。”   “说什么?”萧恒瞥他,想不到这是哪一出,或者说隐约有个猜测,但是不是真的怎么都不敢确定,“你要不要把话说明白一点,我不太喜欢和人猜哑谜。”有时候两人之间猜谜是情趣,可这套在他这里行不通。太过曲折,反而容易失了兴趣。   “我知道你是成年人,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但是你总得有点表示。”尹时京将烟按熄在烟灰缸里,语气里有一丝责备,但更多的是戏谑,“‘我走了’这种表示当然不算,太敷衍。”   “那你要如何表示?”对白天的事情有些过意不去,萧恒便顺着他的话问下去。   “看你诚意如何了。”诚意二字还稍稍着重了语气。   暗示到这个份上,再听不懂就有点装模作样了。萧恒无奈地凑过去,在他的唇边擦过一个亲吻,权当是他要的诚意——倒不是说他做错了什么,他没错,即使是在一起有些事也是秘密,但他那时的表示是真的生疏,难怪尹时京要有反应。   好在他没有追根究底地问为什么。   “你十月有安排没有?”   尹时京这样问,就是说十月国庆长假想约他出去。   “已经有了。”   虽说有些遗憾,但他筹备好久,机票签证还有别的许多东西都早已备好,不可能临时取消,“是去阿拉斯加看极光,下周二出发。”   “那没事了。”下周五就是假期,尹时京会这样问也是抱着侥幸,万一没有约。   想到些事情,萧恒心里一动,又继续说:“我五号晚上回来,你要还是想的话,六七号都能陪你。” 他之前从未和人谈过恋爱,或者说维持过长久的关系,既然是在一起,那么就不该太过生疏,免得到提分开的时候翻起旧账平添怨恨。   “到时候再约,免得有什么变动。”   “好,记得给我发消息。”   接下来,尹时京说了一些他妈妈和Mendès先生的事:订婚仪式在十一月,要请亲朋好友约莫六七十个人一起来庆祝。   他是一定要出席的,随即问起萧恒要不要一起去。   意识到他说了什么,萧恒有些愣住。   “我……”   “她和我提起过你,叮嘱我一定要邀请你。”   萧恒想起自己母亲生前和尹琼关系还算不错,尹琼会邀请他也不算多么奇怪。   虽然担忧他和尹时京之间的关系,可拒绝更显得不合情理。   “我去,不过选礼物要参考你的意见。”   “你随便买,她什么都收,只在乎数量,有专门的房间给她放收到的礼物。”尹时京啧了一声说,像是有些忿忿,“我上次进去,前年给她买的圣诞礼物还在里面没有拆封。”   萧恒被他逗笑,“饶了我吧,我要是真的随便选,她万一当场拆开,还是太尴尬。”   “你可以排在中间送。”尹琼一般只拆最前和最后几个,尹时京说这话时,好似颇有心得。   “还是不了。你让我好好思考一下送什么好,不管她看不看,总是一份心意。”   尹时京那些话只能当玩笑听。随便买或者空手去参加长辈的订婚仪式,他是绝对做不出来。   “反正我也要买——就算不拆她也迷恋收礼物的感觉,每到节日提前一星期就要反复暗示。到时候一起去逛一下好了。”   尹时京和尹琼的母子关系一直不错。这么多年来,他从来都没有展露过对自己生父的好奇。   或者说,那本来就是不存在的人,从未出现在他的生活里。   说完尹时京就关了灯,要睡觉了,再不睡只怕明天起不来。   萧恒闭上眼睛,不管睡不睡得着总该尝试。   刚刚有一瞬间,他想和尹时京讲何烁的事情,但话到嘴边又生生地忍住了。也说不清究竟为什么,就是没来由的一阵冲动,但难得这么愉快,何必要讲一些扫兴的话题。   万一哪天激情褪去,尹时京想清楚对他也没有那么喜欢,到头来还是回到原点。   不是说他不信任尹时京,他当然知道他们都做不出来脚踏两条船的事情,只是感情太过虚无缥缈,他说不准以后的事情,可只要当下是快乐的,就能继续自欺欺人。   “不要想太多。”   忽然有人说话,他连忙尝试调整呼吸。   “别装睡了,呼吸声那么重。”语气无奈到了极点。   “参加个订婚仪式而已,想太多又要失眠。”应该是想岔了的尹时京把他往自己这边带了一点,头按在自己肩膀上,“就当是去玩一趟散散心,想那么多做什么?她是很开明的人,你不要担心。” 第11章   “最近睡眠怎么样?”   戴金丝边眼镜的中年女性草草浏览完萧恒的病历和检查结果,问了几个常规问题。   “还好吧,吃了您开的药大部分时候都能睡着。”   “那心情呢?还有没有出现你之前说的那种情况?”她谨慎地选择着措辞,“比如难过、焦虑、痛苦、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你一定跟我说实话,这些都是很正常的情况。问题出现了我们一起解决,没什么的,不要有心理压力。”   “还是有。”他省略掉当中细节,简单地说了一下自己这段时间的变化,“白天好一点,到了深夜……我知道我不是这样想的,但是我就是控制不住,好像有人在我的耳朵边上这样说。”   “还在做那份的工作?”   “已经离职了。”之前建议他换份工作或者休假的人也是她。   她扶了下眼镜框,叹气道:“你说自己停药这几年一直控制得很好,也能顺利毕业,那这一年里病情突然加重肯定和高压工作环境有关系。你这几年还有梦游过吗?”   “没有。”他每天睡觉前都会在门上做一点只有自己知道的小手脚,如果真有出去过第二天一定会知道,而且这几天他都在尹时京家过的夜,看尹时京的反应也不像有什么异状。   “其实我是想建议你和什么人一起住的。”她有些为难地看着他,“你不太适合独居。有个人说话,或者在旁边盯着会安全很多。”   “我……”他皱着眉头,不知道要如何接下去。   他父母早已不在,亲戚的话……除尹老夫人外的人都很少联系了。   好在话题很快转了个方向,她又问了一些东西,他都尽量如实回答。   “安眠药不能再吃了,这东西依赖性大,对肝和肾负担又太重。按常理来说你只要多虑平不停就能睡得着。”她飞快地在病历上写了几行字,又在键盘上敲了几下,打印出一叠单据,“这样,我先不给你继续开安眠药。最开始几天会有停药反应,是正常现象,你试着克服一下,别的你按照之前的剂量吃,不要断,要减量我会跟你说的。实在睡不着就再来找我,我帮你想办法。你这个病不要急,慢慢治会治好的。”   “谢谢梅医生。”他接过单据,从椅子上站起来。   “不谢不谢,年轻人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她摆了摆手,让护士带后面的病人进来。   萧恒拿着东西去一楼的药房拿药。虽说是工作日,但医院里依旧人山人海,大厅里病人、家属还有医护人员都神色匆匆,向着不同的方向去,嘈杂而忙碌,没有一刻停下。   坐在椅子上等叫到名字的十多分钟里,他都没有想太多东西,只是疲惫地把脸埋在掌心里,慢慢地吸气呼吸。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一定要是他,命运为什么不肯放过他……更糟的他都经历过,现在他还能再要求更多吗?   只有很小的一部分自己在说,这样不够,这样一点都不够。   “萧恒?”   排队途中,他听到有人叫自己。本以为是在叫同名同姓的人,却看到人影走近。   “之前就觉得眼熟,后来叫到名字,原来真的是你。”声音像是在哪里听过,但不确切。   面前的女性牛仔裤,短风衣,烫过的短发打理得很好,脸上还化了淡妆,和灰暗仓促的医院格格不入。   “你……”他应该是认识她的。   “你不记得我了吗?”她面上不见半分窘态,落落大方地同他做自我介绍,“我们高中一个班的,我是卓依依。现在你想起来了吗?”   医院对面有家星巴克,因为坐了几个刚带小孩看完病的家长而有些吵闹,不是谈话的好环境。   萧恒和卓依依买了各自的饮料就往二楼走——卓依依买的是拿铁,他不能碰咖啡因,买的是热巧克力。他想帮卓依依付账,却被卓依依笑嘻嘻地拒绝,说AA。   二楼人不算多,好在足够安静。   他们坐到靠里边的位置上,卓依依好奇地打量着他。   “你生病了吗?”   “有些感冒。”萧恒同样在看她。高中时卓依依和他交集不算太多,连面孔都变得模糊,只记得是个相当漂亮的女孩。今日偶然遇见,倒是慢慢想起来了一些东西,比如她活泼外向的性格,比如她当年给自己送过情书。   “我来甲状腺有些问题,医生开了一堆药,慢慢吃。”她做了个鬼脸,“有时候吃得多长不胖也不见得是好事。”   “慢慢治会治好的。”萧恒把梅医生重复一遍,也不知道说给谁听,“生病其实是很普通的一件事。”   “你说得有道理。”她点点头,喝了一口杯子里的咖啡,“我有些想知道你考到哪里去了?”   “我没在国内读大学。”   “美国?”   “英国。”   说到出国,她立刻联想到另一个人,“你和尹时京还联系吗?高三下学期照毕业照,我们班就两个人不在——一个是你,一个是尹时京,后来同学会也没见你们来过。”   “一直有联系。”   昨天晚上尹时京留他过夜,他用回家收拾行李为借口回了自己住的地方。   那扇门关上以前,他想到的是尹时京在黑暗中吻自己的模样。   有一些甜的焦香和温暖的气息,要人心跳得不像话,险些就转身回去。   “你说过你们从小就认识。”她有些感慨地说,“怪不得关系这么好。”   “嗯,转学以后他还去找过我。”萧恒摸着温热的杯沿低声说。   十七岁那一年发生了许多事情:尹琼要送尹时京出国,他家突遭巨变,但原本以为会就此断掉的,和尹时京之间的联系却被各种无形的丝线牵连起来,最终都未能彻底疏远。   现在回头再看,丝线的那头是尹时京的手。   “你转到哪里去了,很远吗?”   萧恒先说了地名再说学校的名字。   从各种层面来说,那所高中的名气都很大。她不假思索地低呼道:“那是真的好远啊。”   “是啊,我都不知道他为什么就来了。”没有交通工具直达,尹时京是先坐飞机到省会的机场,然后转乘汽车,在路上折腾了快一天才到他学校的大门口。   “可能是……想见见你?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好朋友……算是吧。”   也许长大了以后觉得这点距离算不得什么,但尹时京从小就养尊处优,那次一人穿过大半国土的旅行,即使从未说起,他他也能想象到途中的枯燥和艰辛。   等他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甚至都没能停留一整天,就要再度返航。   或许连尹时京都不知道,就是那个晚上,成了他那压抑得宛如生活在地狱的漫长岁月里,为数不多美好的回忆。   和卓依依分别以后,萧恒先回了一趟家,然后才去找何烁拿车。   上次以后他一直都没时间再找何烁,车钥匙姑且就放在了他那里。他们约在华庭酒店二楼的茶座见面,到的时候何烁面前摆着手指三明治和洋甘菊茶,显然是等了有一会。   位置靠阳台,每天下午都有弦乐队在上边演奏一些优美轻快的曲子,比方说今天的鳟鱼五重奏。他坐下来翻了一下菜单,点了鲑鱼塔塔和法式杂饼,又加要了一杯香槟。   “喏,给你。”何烁把车钥匙推过去给他,“停在停车场里,帮你加了一次油做了个保养,你待会直接开回家就好了。我保证一点都没擦到。”有一次他开萧恒的车去上课被追尾,事后萧恒没说什么,只担心他是不是有哪里磕着碰着,他本人倒是充满了愧疚,连连发誓今后不会再发生。   他接过钥匙放进口袋里,“谢了。”   马上就是假期,何烁说自己准备带父母去日本京都玩——飞日本要的时间不多,还能勉强避开一些国内旅游景点的人山人海,他早就想这么做了。   “你呢?”   “已经定了,去阿拉斯加,先到西雅图然后转机去菲尔班克斯。”   “他也一起?”何烁挑了挑眉,拿起盘中三明治咬了一口。   “不,我一个人去。”   何烁觑他,语气像是起哄,“不一起去吗?”   “机票是提前很久就订好的。”萧恒如实答道,“那个时候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或者说他从未设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就这个月月中吧。”   听到这么个答案,何烁险些被茶水呛住,模样甚是不雅观。   “那不就是你去参加葬礼那段时间?你们在一起?”他仔细打量着萧恒,“我记得你好像说过,真要算的话,他应该算是你的远房表哥?”   “去世的是他外公,他当然在。”萧恒耸肩,“我从小都是叫他名字。”   尹时京生日在六月,而他的在十一月,所以真要算的话,他应该叫尹时京一声表哥。   “说实话,我后来想过你们之间的事情,还是觉得奇怪。”   “哪里奇怪?”   “你们当了这么长时间朋友,他为什么突然改变了心意?”何烁谨慎地挑选着言语,“我不是不信任他,只是,只是……好吧,你要是不想回答就当我没有说过。”   说出口的话怎么能当做没有说过?他只是想给双方一个台阶下。   萧恒不答。阳台上乐声悠扬,已经进入到活泼的第三乐章,有微微的风吹过,很是怡人。   何烁问的东西他何尝没有想过?就算是一时的情难自制,那往后的许多困难要如何走?   “你和Hansel还有联系吗?”   忽然何烁说起别的东西,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下意识接话。   “没有了,有事吗?”   “我们公司最近的一个合作项目,对面的派来的人里有他。他向我问起你。”   “你怎么说的?”   “就说你最近一切都好,但工作繁忙,具体不知,让他想知道的话自己联系你。”何烁斜着眼睛瞥他,看起来像是对自己的机灵颇为自得,“怎么样,没有说错话吧?”   “是是是,感谢你百忙之中还不忘为我排忧解难。”   等他们从酒店里出来,天还微亮,能看清东西。   秋天总是短暂,渐渐地要开始入冬,天黑得只会更早。萧恒将何烁送到他家楼下才折返,到家以后面对尚未收拾完的行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疲惫地倒在沙发上,从茶几里找出烟来。   又到了每年这个时候。他翻出手机,拨通那个号码。   过了好长时间那边才接通,听背景音有些喧闹,不少人讲话,不知道是在哪里应酬。   “……萧恒?”渐渐地变得安静下来,尹时京问他有什么事。   他只是突然想和人说话,但苦于无人讲述,尹时京可能是最好的选择。   等连通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   “没什么事,你要忙的话我就先挂了……”   “想起叔叔了吗?”尹时京打断了他,声音不大,语气一贯的温和,“我没忘记,是今天。”   那场改变了许多人命运的车祸正是发生在许多年前的同一天。   萧恒还记得他那时和尹时京吃了阿姨送来的盒饭,准备上去上晚自习就看到班主任一脸严肃地喊他去办公室。等他失魂落魄,脸色苍白地回到教室里开始收拾东西,尹时京虽然没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转头向班主任请了假和他一起。   “可能是的……”萧恒脑子里一片混乱,“只是有些心烦,想不到究竟是为什么。”   “晚上我过来?”   “不用了,我明天天不亮就要起来,你过来也不能陪你。”萧恒下意识就想拒绝。   “明天早上我送你去机场。”   “……麻烦你了,谢谢。”   “其实没什么麻烦的。”尹时京缓慢地说,“都是我应该做的,你可以不用那么见外。”   可能那边不能离开太久,他们又讲了几句话就差不多。   “尹时京,”就在电话将要挂断的那一刻,萧恒忽然叫住他,“我……”   长久的静默,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但忽然有了种过去从未有过的,强烈的倾诉欲。他想告诉这个人……   也许是尹时京在等他挂断,但他刚这样想,那头的人说话了。   “你说,我在听。”   “……没什么。”将那些险些脱口而出的话语生生咽下去,差点咬到舌头,他闭上眼睛,“你来的时候路上小心些。”   “那晚上见。”   听起来尹时京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   “晚上见。”他故作镇定地说道。 第12章   搭乘的航班因天气原因延误了许久,待萧恒抵达已是六号凌晨。   机场半夜仍是灯火通明,去取行李的路上他听到有人大声说话,留意后发现是某一航班的行李信息由延误到消失,几个性急的乘客围着机场工作人员要说法。   大厅里人山人海,场面混乱,看来一时半会疏通不了,但好在他那班的行李没有延误,算是今晚唯一的侥幸。   拿到沉甸甸的行李箱后他叫车回家,到家差不多已是后半夜。家中还是老样子,茶几上摆着一叠国家地理杂志和旅游指南,冰箱里空空如也只有矿泉水和两瓶低度酒,上次尹时京来时穿过的拖鞋还放在柜子外忘了收。他随意地将行李箱扔在客厅,打算明天起来后再整理。   到这一刻长途旅行后的疲惫终于后知后觉地找上了他,他几乎是碰到枕头的一瞬间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睡得很沉,没有做那些光怪陆离的梦。过去他曾不止一次梦见世界陷落在黑色的海洋里,天火降临在头顶燃烧,巨大而未知的恐怖在所有人心中蔓延的极端末日,但这次没有,他睡得就像死去一般,失去了对身体的全部控制权。   待他一觉醒来差不多是中午,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亮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他下意识举起手遮挡,途中将枕头边上的一本书碰到地上,沉闷的响声令他顿时清醒过来。他下床捡起那本书,是诗集《荒原》。   这是什么时候从书房拿过来的?   他本人对此没什么印象,但想到可能是尹时京来留宿那天拿的后,他便放松下来将注意力放到了别的事情上:先洗澡,换身干净衣服,然后叫外卖填饱肚子,联系家政公司派人来做月初的例行扫除。   他答应了尹时京要将长假最后的日子留给他,自然就得早些料理好自己的私事。   中午他一个人在书房整理旅行时拍的照片:坐落在大学里的博物馆,国家地理公园,菲尔班克斯的城市光害,荒凉的Dalton HWY和躁动不安的北极光等等。   他是租车自驾去寇德福特的,到了后他在营地里待了两天三夜。白天他和当地人聊天或者在房间里睡觉看电视,因为周围有熊等野兽出没,闲逛也不能走得太远。营地里有个和他目的相同的法国摄影师,吃饭的时候碰上——他法语只知道Bonjour和Salut,对方英语带有严重口音,但简单交流一下还是不成问题。他们约好晚上一齐带上三脚架和相机去远离光害的荒野里拍极光。   法国人Pascal是地理杂志的签约摄影师,无论哪一方面都比他专业,指导了他很多有关相机保养和抓拍曝光的技巧,还留了邮箱让他今后有不懂的都来问他。   因为高速公路上没有信号,他是到了营地才给尹时京发消息。由于许多客观原因尹时京就算是在白天也无法及时回复,他也不在意,只简单讲了些旅途中的见闻。   听尹时京说,他是在熟人的婚礼上——都是早已经领了证,假期办了酒就刚好度蜜月。   从寇德福特回来以后他又在菲尔班克斯逗留了一天才前往西雅图,准备返航。   看着那些熟悉的景物,好似他把这趟旅程又走了一遍。他一直有拍照的习惯,每次旅行回来都有整理照片,只除了那一次:他将相机遗失在布里斯托,虽然后来回曼彻斯特买了新的,但之前和尹时京在热气球上拍的照片也彻底丢失。   当时尹时京安慰他还会有新的,丢掉一些也不算什么。他不记得自己怎么回答的,大概是悄悄地扯开了话题。   照片到返航途中拍到的夜航西飞就算是完了,他删掉一些效果不算太好的,再将留下来的按类别整理好,做完这些起身去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准备吃药。   梅医生说的停药反应比他想象的要温和,这几天除了偶尔几次难以入睡和惯常的焦虑情绪外就再没别的……忽然,他的余光瞥到卧室的方向,昨夜的记忆渐渐在脑海里复苏。   昨天他太累了,连澡都没洗就上床睡觉,有些东西就疏忽了,直到现在才搞明白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   “我……”   一阵可怕的恶寒沿着脊背缓慢向上蔓延,要他浑身僵硬、动弹不得。手中的杯子落在地板上,摔得粉碎,但他无知无觉地盯着那方向,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整个人都在颤抖。   他记得半夜上床的时候自己有关上卧室房门却没有反锁,但早上起来的时候,门是敞开的,能看到走廊里的光景。   住在这里的人只有他,门锁和窗子没有被人动过的迹象。   如果说这只是一点,真正击溃他的是枕头边上的那本书。那本书真的是尹时京拿过来的吗?半夜里开门的人是谁?   所有问题的答案都只指向了一件事——他最恐惧的事。   他的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加重了。   萧恒第一次梦游被人发现是在他母亲去世后。   那段时间他的记忆总是断断续续的:刚看过时间是上午,转眼间天就要黑了,当中消失的七八个小时他却没有半点印象。他不是没想过去问其他人,但包括他外祖父母在内的所有人注意力都放在后事和遗产分配上,除了一日三餐没人真的在意他过得怎样。   “别去想那件事了,你妈妈也不希望你过得不好。”   “可能……应该是你没注意睡着了吧。”   “你做了什么你自己不知道还要来问我们?”   “听小姨的,慢慢地忘了那件事。你妈妈做得不对,你不能学她。”   他们都这样说,渐渐地他也开始相信这不算什么大事,只是他太难过了,难过得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   忽然他听到有人在叫他。   “醒醒,快醒醒!”   他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但怎么没办法给予回应,随后他们开始大力摇晃他。   “快醒醒,你在做什么啊!?”   “他是不是梦游,我听人说梦游的人不能随便叫醒……”   “但你们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说话的女人粗暴地打断了那个男人,“这是十字路口!”   他们好像吵了起来,那声音像是从极为遥远的地方传来。   头顶的光一下下地晃荡,像在学校自习室里见过的那样。   又来了,那种窒息的感觉,就像是在水中,只要一张口就会被沉重的水流带往更深处。   “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   他睁开眼睛,迟钝地发现自己正站在马路边上,身旁都是围观的人。   “你爸妈呢?怎么让你这样跑出来了?知道怎么回去吗?”说话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   他记得上午自己去见了尹泽,和他聊了一些有关未来的打算,下午……下午他在书房里画画,画完以后卧在沙发上睡觉。无论如何他都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   脚底传来阵阵刺痛,他一眼就看到光裸的脚背上有几道血痕。   “你醒了……?”   “我……”他盯着自己的双手,颤抖着说:“我……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不知道。”   那个拉住他的阿姨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说,“你吓死我了,我以为你想不开。”她试探性地去拉他的手,“没事了啊,没事了,阿姨拉住你了。”   “你看看这多危险,要是她没有注意到,你就直接走到马路中央去了……”旁边的男人注意到他脸色苍白,嘴唇泛紫,渐渐地收了声,“能联系到家里人吗?”   “我家……”   “我送你回家吧,刚好我从医院拿了药出来没事做,看你也没带钱的样子。”   “我……”听到汽车的鸣笛声,他推开她的手,颤抖着倒退两步,弯下腰呕吐起来。   他中午没吃东西,吐出来的除了泛黄的胃液就是绿色的胆汁,臭气熏天。   不论过了多少年他都能回想起当时的恐怖——他穿着睡衣,光着脚站在死亡的边缘,如果那个女人没有发现他的异常,他再走出一步,走进车水马龙的公路,他就会步自己父亲的后尘,被撞得血肉模糊,再也醒不过来。   “为什么是我……”   现在,他站在一堆碎玻璃前面,深呼吸了一次,两次,直到他能够走过去将那扇门关上。   他以为那个噩梦已经结束在他十八岁那一年,可以不再害怕,但现实告诉他,他的余生都要活在失去控制的恐惧中,就像他的母亲一样。   但为什么要是他呢?为什么那样多的不幸都要发生在他的身上?   他问过许多次这个问题,却从来都没有得到过答案。   他明明那样积极地配合医生治疗,一种药不行就换另一种,副作用最严重的时候他瘦得只有65KG。他也的确好了这么多年,除了偶尔失眠几次,和正常人没有任何区别。   为什么他又变成了这样?他所有的努力还有意义吗?   他关上卧室房门,发信息给尹时京说他今晚有事就不来了,然后关掉和外界的一切通讯,坐在椅子上,假装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许多年以前也是这样一个下午,他独自坐在房间里,差一点就放弃了所有的东西。   当那时的回忆再度漫上心头,一个念头变得清晰无比:他做错了事,尹时京不能和他这样的人在一起。他不能把自己的病态强加在尹时京的身上,无论尹时京对他是哪种感情他都不能这样自私。   “就这样吧。”   没有人应该和他这样的人在一起。   以下内容需要积分高于 1 才可浏览 第13章 .   台灯的光亮了又黯,脱下来的衣物从门边一路蜿蜒的床上。   尹时京一手按在身下人的胯骨上,迫使他更加地敞开身体,然后将硬起的性器缓缓推入到那个湿热的地方。他的力气有些大,在赤裸的肌肤上留下一片片红色的指印,但不痛。   许久都没有做过,开拓准备花了不少时间,到这一步就算是有些性冷感的萧恒都忍不住有些急躁。他半闭着眼睛小声呻吟,伸出手去摸索,摸到同样热的肌肤,上头带着一层薄薄的汗。   他之前先射了一次,黏糊糊的精液沾在皮肤上有些干掉,很不舒服。等尹时京全部进来,他稍稍睁开眼睛去看他的脸——瞳色是偏灰的海蓝色,但仔细看的话,钴蓝的斑点间弥漫着灰色的絮状雾气,跟未经雕琢的矿石一样,充满慑人的魔性。   大概是动了情,又凑到一块吻起来。滚烫的嘴唇呵出湿热的气息,交融到一处,分不清究竟谁是谁的。在下面的萧恒被缠得有些窒息,可那飘飘然的感觉比什么都好,就渐渐随他去。   到高潮时,两人皆是大汗淋漓,半晌都没有说出点什么。   “最近都在忙什么?”情事结束以后,尹时京抽身到一侧亮起台灯,懒散地靠着枕头吸烟,周身萦绕着明显的疲惫痕迹,不出声时更显得凉薄。   许多人都说他是含着金汤匙出生,而且他开公司最初的确是借用了家里的关系和资源——但如果能有一个更高的起点谁不会要?更何况到头来想要做出点成绩还不是靠自己的能力。假期后他出差开会,行程排得满满的,上次见面都要追溯到萧恒父亲祭日那天晚上。   “约莫就是有些事。”   萧恒躺在床上不动,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过了许久才稍微坐直一些。按常理来说他的反应有些夸张,但联系到这段时间他睡得很糟糕,体能过度透支也不算奇怪了。   “是吗?”尹时京随手拨弄着他半湿的头发,说话的语气里透着亲昵,“签证办得怎么样了?”   还在等身体里的疲乏散尽,萧恒一瞬间没听清他讲的什么。   “我问你签证办得怎么样了。”尹时京捏了下他的耳垂,“你不会忘了吧?”   上次说到尹琼邀请他们参加自己的订婚仪式,还约着一起去给她买礼物。萧恒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不动声色地偏头躲过了他的手。   “下周四把材料叫过去。”他低声说道,机票已经买了,再怎么都没办法拒绝。   虽说下定了决心要分手,但当他再度和尹时京见面,话又怎么都说不出口。   做情人的尹时京比他想得还要温柔贴心,他总想,如果是这样倒有几分能理解那些为他前赴后继的男男女女。不过在他印象中,尹时京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没和人正经在一起过,好似突然对之前的许多东西失了兴趣。   也许再等一下,不用他主动提出来,尹时京就会想明白这条路不好走。   “你最近是不是瘦了?”   尹时京很少拿床上的事情出来说,“刚刚都能摸到凸起来的骨头。”   “大概是你的错觉吧。”待到不那么疲累,萧恒起身借浴室冲掉身上汗水。   衣服脱得满地都是,一件件捡回来需要花不少功夫。他从外套口袋里找出被遗忘的手机,看了下没有未读信息又塞回去。   这段时间降温降得厉害,隐约有了点寒冬的样子。   这屋子当初装修请了位得过奖的新锐设计师,但萧恒说不准这几乎占据整面墙壁的巨大飘窗究竟谁的意思。寒风呼呼地吹着玻璃,那声音令人下意识地想要留在温暖的室内,不愿再走入寒冷潮湿的夜色深处。他穿起衬衣,一粒粒地扣着扣子。   “这么晚了你还要回去吗?”尹时京忽然发声,里头带有几分迷茫。   “嗯……”萧恒回答得有些艰难。他知道自己这样做有些伤人,可是……   “留下来吧。”就在他手指碰到卧室把手时,忽然有人从身后按住他。   他们身高相近,尹时京光裸的胸膛贴着他的后背,体温和心跳都清晰得像是自己的——但并不是,他自己的心跳要更快,更急促。他额头贴在冰冷的木门上,有些难过地把手覆在尹时京的手背上,却半天都没有动静。   如果我是个健康的人就好了。突然间这样的想法占据了他的脑海:如果当初我没有离开就好了……   他其实很想一根根地掰开尹时京搂着他的手指,然后告诉他自己有一定要走的理由。但他实在是太累了,一点都不想松开自己好不容易抓住的救命稻草。   因为一松开下面就是万丈深渊。   “留下来好不好,我很想你。”   尹时京轻声说,那声音透过血肉骨骼,像是从心里长出来,“是真的很想你。”   他想说他也是,最终却只是垂下了手。   黑暗的环境里,他听到自己的电话在响。   “喂,萧恒?”   因为信号不是很好,电话那头的人声音听起来沙沙的,有些失真。   “是我。”他有些随意地靠在阳台上,“尹时京,怎么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   “一个人在房间里没事情做,打电话问候一下你。”   “姑姥他们那边不要紧吗?”   尹家算大家族,除夕夜一家人得聚在一起守岁,尹时京也不例外。   “总有些办法的。”听起来尹时京并不怎么想细说,“我妈在陪外婆他们打麻将。”   “姑姥还是这么喜欢打麻将。”他笑起来,有些感慨地说道。   “你现在在哪?”   “在我外公外婆家。”他没有说自己是中途溜出酒店包间回来的。   那餐桌上的氛围令他窒息,但他不想用这些不愉快的事情打扰尹时京。   “你最近怎么样?”   “考试,整天都是考试,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无聊得很。你呢?申请结果下来没?”   “差不多吧,应该没什么问题。”   他们聊了一会,大多数是尹时京在说,他听。   尹时京说他妈妈和那姓卓的房地产商人分手后又和一位医学界才俊交往。   “但我不喜欢那个医生。”   他听得奇怪:尹时京鲜少表露出对母亲交往对象的喜恶。   “为什么?”   “直觉吧。”   他听到那边有咔哒的声音,顿了一会,“你在抽烟?”   “偶尔吧。”   “小心肺癌。”   尹时京笑得很愉快的样子,他的嘴角忍不住弯起来的同时又觉得惆怅。   明明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尹时京是不抽烟的。   到十二点,也就是农历的大年初一,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不知是哪家明知有禁令还故意违反。他抬头,看到窗外五光十色的焰火冲上云霄,黯淡了以后还留下依稀的烟雾轮廓。   “新年快乐。”   他心里某根弦被触动了一下,“你也是,新年快乐。”   “萧恒,我……”   “尹时京,我……”   他们突然同时开口,又在听到对方声音的一瞬间戛然而止。   “你先说吧。”萧恒抿了抿嘴,他的事情可以再放一放,“我没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   “其实我也没有。”尹时京像是笑了,语气有几分愉快,“只是想说我很想你。”   尹时京等了很久都没有等来他要的回答,“你怎么了?”   “萧恒?萧恒?”   他将手机扔到一旁,用力地捂住嘴才不至于让自己哭出声音。他咬着自己的食指,在上面留下深深的牙印,险些就要咬出血,可就算是这样也有几声破碎的呜咽从喉咙里流出来。   仿佛父亲离世后的每一天他都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歇斯底里的母亲,冷漠的外祖父母,永远隔着一层的新班级。在这个地方,他没有朋友,没有可以倾诉的人,他所有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压抑。   他对这些都没有半点真实感,总觉得只要自己睁开眼睛就能回到过去和尹时京一起上课,一起玩乐,轻松而无忧无虑的日子里。   而尹时京的这一句话不仅是过去的缩影,更让他清楚地意识到,过去的时光已经再也回不去。   咸涩的泪水流到嘴里,又热又苦,他泣不成声,就好像这样能发泄出心里的所有苦楚。   ……   “醒醒。”   忽然有不怎么刺眼的光线落在眼皮上,萧恒有些茫然地挣扎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   “天亮了……?”他的嗓子有些哑,脸颊上还有几分刺痛。   “不,离天亮还有一会儿。做什么梦了?”   台灯下尹时京正在看书,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眼镜,看到他醒了将书合上放到一旁,下床为他倒了一杯温水。   他的眼神里透着安宁,手指又那么温暖,萧恒的心忽然就定下来。   “那时候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就来了?”他接过杯子,没头没尾地问尹时京那年冬天的后续。   “哪一次?”   “你出国前的那次。”   “我说了让你等我,”尹时京看着他喝水,“但是你好像没有听见。”   “很危险的。”萧恒盯着他看了半晌,“这么远,万一阿姨和姑姥他们担心怎么办。”   “是啊,所以我给他们留了字条,说我来找你了。”与萧恒的焦躁不同,尹时京轻描淡写地说,“真要说危险的话,路上差点被偷了钱包算不算?我发现的时候那男人手都已经伸进我口袋里。”   “你为什么要来?”萧恒试着想象了一下那后果,迟了那么多年的冷汗终于落下来。   “不想见到我吗?”   “不,这倒不是……”他被尹时京的反问堵住,“我承认那个时候看到你很高兴。”   “那不就完了。”   “尹时京,我想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就算是最好的朋友也不会因为一通没有下文的电话就不顾安危穿越千里只为来见他。   一想到那个答案,他就忍不住焦急起来。   “我在想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想。”   倏地有人蒙住他的双眼,语调轻得仿佛在叹息。   “萧恒,你喜欢我吗?” 第14章   临近下班的时间,萧恒接到何烁的电话问要不要出来吃火锅。   他说有家火锅店开业以后就生意火爆,天天排队到八九点钟,他听同事天天念叨,出于猎奇心理找关系留了位置,打算尝个味道,看看是真名副其实还是又一场炒作营销。   萧恒早上刚从医院回来,下午一个人在家,没什么事做,干脆赴约   两人搭电梯到银业大厦十二楼,出来的瞬间就看见十几米长的队伍折了三折,密密麻麻全是人头。萧恒上次看到这般场景还是在名古屋某鳗鱼饭外,好在何烁麻溜打了通电话,带着他从旁边的门进去,进去以后就有服务生引他们走曲折的过道到最里面预留好的卡座。   店里的东西比他们想的要好吃一些,鱼类贝类足够新鲜,蔬菜口感爽脆,但无论如何都不值得排那样长的队。   “就这样吧,”何烁摇头,说不上失望还是满意,“不排队来吃一次还可以,尤其是我这种加班金融狗,不如加点钱去吃米其林三星。你怎么专挑青菜的吃?”   哪怕再粗神经他也看出萧恒专挑清汤锅那边下筷子。   “怎么回事?你减肥?”他挑剔地将萧恒上下打量一番,“你还减肥?”   “吃药,忌口。”自上次发现梦游症复发以后萧恒又去看了两次梅医生,做了全套检查,没检查出什么特别有用的东西,但梅医生还是给他换了别的药。   “你早说,早说我们吃别的去啊。”何烁白眼他,“又不是非来这家不可。”   “算了吧,位置都订好了。”   下班高峰期,稍微好一点的位置都要排队或者预约,萧恒也懒得折腾这一趟。   “也是,我待会还要回去加班。”时间接近年底,大小事情接踵而来,何烁自爆自己十一从日本回来后已经有两周没有早于两点睡觉,“听说你男朋友尹时京又谈下了一个大项目,业内好多人眼红得要死又无可奈何。别看我,我不光不羡慕还有点庆幸,上头要是再接活我真的会直接把骨灰盒送到老板办公室,让他另请高明。”   萧恒听他大吐工作上的苦水。明明几个月前他还过着这样的生活,但听何烁说来偏偏格外好笑。   “你笑什么,等你到他公司上班,苦的就是你了。我才不觉得他是会养闲人的老板。说起来你答应了他没有?不开玩笑的说,福利待遇还有工时要求都算很不错了。”   “再说吧,还没考虑好。”   他自认没有错过萧恒那一瞬间的不自然。   “怎么?”他狐疑地盯着萧恒,“你们出什么状况了?吵架还是冷战?”   “没有。”萧恒听他说话听得烟瘾都犯了,但梅医生说一定要戒烟,他不敢不听。   他以为何烁最多是能够接受自己迥异于常人的性取向,却没想到什么都要关心一下子,“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八卦了?”   “那就是真的有事了。”一听就知道是他岔开话题的何烁捞着锅里虾滑,觉得不过瘾又加了一份,“尽朋友的本分而已。你自己想,你除了我和他,还有其他朋友?他现在升级男朋友,那就只剩下我了。”   “还有……”   萧恒刚想说那个谁的名字,何烁就嘲讽地笑了,“Hansel那种?你说是我明天就把你电话给他,让你和他好好叙旧。”   一时不慎,萧恒居然被何烁说得哑火。比起和Hansel叙旧,听他一遍遍地道歉,他更愿意给何烁讲他和尹时京的事情。   “我和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说重点就行了。”   略掉当中大部分细节,最后便留下那么一处疑点。   “就这点事?”何烁听他讲完,奇怪地盯着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无法理解的东西,“他问你喜不喜欢他,然后又不想听你的回答?”   那天尹时京的问完他是否喜欢他以后,还不等他将后面的话说出来就打断了他。   “算了,”尹时京的语气里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焦躁,“本来也不是很重要的事情。”他将额头抵在萧恒脖颈上,呼出的气息热热的,“就当我没问过。”   他从没见过这样陌生的尹时京——失控的,不安的,甚至是动摇的。   有些真相渐渐地浮出水面,但因为只是巨大冰山的一角,根本无法看得太过分明。   “如果他没有打断你的话,你会怎么回答?”常年与人谈判的何烁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反常的尹时京身上,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所在,“我之前说过你们不合适,是因为你们在一起得不明不白。但听你说的,我总觉得他不像不清楚自己心意的样子。”   在他么确定关系的最初,尹时京说自己只是抱着不留遗憾的念头和他试试看。   这句话给了萧恒接受他的勇气——他自己的状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就像定时炸弹,随时都有可能失去控制。他一直在等尹时京对他感到厌倦的那天,但事情的发展却渐渐失去控制。   “我觉得我做错了事情。”他把玩着手边盛蔬菜汁的杯子,“要是没有仓促和他在一起就好了。”   要是没有陷得这样深就好了。   “其实只是一句你喜欢他就能解决的事情,何必钻牛角尖?”何烁并不知道他的病情有多么严重,只知道他有一些抑郁,“有时候我真想把你脑子打开看看在想什么。”   萧恒苦涩地想,真的有那么容易说出来就好了。   “我知道,我只是……”   只是在心里的话,他的的确确是喜欢尹时京的。不论是喜欢还是爱,总是只有这么一个人能让他情难自已,每每想起来都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但如果真的要说,他定然要连同背后所有的真相一并说出来,然后将一切交给尹时京决定。   至少是现在,他害怕这个答案。   十月剩下的日子里,气温回暖了一些,早晚清寒,中午温度渐渐上升,阳光落在身上,很是舒服。但进入到十一月,新一轮降水开始,温度骤降到个位数,便算是彻底入了冬。   萧恒在提交材料的十五个工作日后顺利收到签证。订婚仪式的具体时间是在十一月二十日,他们买的是十五号夜里的机票,从HK转乘,到戴高乐机场降落,然后就是订酒店,查路线和是否有罢工游行。原本以为没有多少东西可操心,但陆陆续续制定下来,表格里的事项也有了三十几条。   也许是梅医生新开的药起了作用,近些时萧恒的老毛病没有再复发,每天早上起来门窗都维持着昨夜的模样,稍微令他安心了一些——虽然不能完全放下心来,但只要尹时京没有看出端倪就算过关。上次那件事后,他都尽量在尹时京看不到的地方服药,以免增加不必要的疑问。   不急着找工作的日子里,他找了间画室重新开始画画。很小的时候他专门有学过,高中沉迷异形与科幻小说的那段时间半个月就能画完一本速写簿,和之前的摆在一起,柜子都要装不下。可惜后来搬家时不方便,全部扔掉了,尹时京听他说完这件事,说尹老夫人那里还留了一两本他的大作,上次去的时候没想起来,过年再去那边的话让罗姐找给他。   “罗姐给我收拾房间时在屉子里找到的,看到署名是你就打电话给我,我让她好好收着。”   “什么时候的事?”萧恒皱眉,倒不惊奇,大约是去借宿时遗落在那里。   “我读预科那一年的事。”   “她翻开看没有?”稍微回想一下上面画了什么,萧恒紧张起来。他知道罗姐胆子小,连稍微过火一些的电视剧都不敢看,老太太为此取笑过好几次。   “看了,吓得够呛,但是也觉得你画得很好,很专业。”   画室是尹琼认识的人开的,尹时京给他的联系方式。画室由南城郊一栋三层别墅改装而成,院子里种蔷薇和欧石楠,冬暖夏凉。因为面向客户群体的关系,环境格外幽静,萧恒选了私人课程就更加清净——写了名字的独立画室,还有单独的教师,常常从来到走都碰不见其他人。负责教他的是一位退休老教授,姓梁,七十多岁,头发花白,但思想很新潮,有许多天马行空的念头,萧恒很喜欢他。   梁教授的长项色彩刚好是萧恒的弱项,他第一次给对方看成品时被训得像回到了学生时代。   回去说给尹时京听,尹时京叹气,“你不觉得更像被老师训了回来告家长了吗?”   “我可没有这么年轻的家长。”   萧恒反应过来又被他口头上占了便宜,白了他一眼就去做自己的事。不可以否认的是,小半个月的课程下来,他也确实在慢慢找回手感的同时感到了一点进步。   从画室里出来差不多下午五点多,他开车去尹时京公司接他一起吃晚饭,然后明天一起去挑给尹琼的礼物。尹琼喜欢精巧典雅的小玩意,并不需要多贵,但正因为如此才更加令人苦恼。   尹时京公司在江边那一带,道路限行,开车过去需要绕一些路。萧恒打老远就能看的那栋高耸入云建筑的一角,可实际到达还是花了十多分钟。   他第一次来这里是因为公事,谈某个不大不小的合作项目。   主要负责交涉的是他当时的顶头上司,他只需要在很少数时候就现有的合同提醒双方一些必要条款。说是这样,他的神经仍旧时刻都紧绷着,脑子转得飞快,生怕哪里出了纰漏回去被秋后算账,根本没时间去看斜对面的尹时京是怎样一副神情。   后来再有类似的项目也轮不到他负责,他有自己的事情做,有一周几个项目死线撞到一处,总共睡眠时间不到20小时,天亮时都能听到如擂鼓的心跳。   因为单上周就来过两次,前台小姐对他很熟悉,不用费事报名字联系尹时京就直接放行。   尹时京办公室在37楼,他按下电梯后就放松下来。   电梯里出来都是年轻女性,等前面的人走掉,站在最里面的人才抬脚——或许是因为绅士风度,萧恒心里想着,冷不丁抬头和这人正对上。   这人很高,比他还要高小半个头,棕金色的头发,和混血的尹时京不同,是典型高鼻深目的西方面孔,而且最重要的是,萧恒认识他。   他本来要往外迈的脚步在看清萧恒的脸以后也顿住——他找何烁要了两三次萧恒的联系方式都没有拿到,已经有些死心,却不想在这个地方猝不及防地遇见。   “Hansel?”萧恒并没有像对方那样吃惊,早在何烁和他说Hansel作为合作方代表来中国时,他就做好了会在哪里碰见他的准备——毕竟他的运气一向不太好,想见的人见不到,不想见的总是会接二连三出现在眼前。   五分钟以后他和Hansel交换了联系方式,约着后天慢慢聊,这才搭乘下一班电梯去找尹时京,虽然仍然想见尹时京,可之前那种轻松愉快的心情一瞬间就没有了。   也许是他脸上的表情太过冷淡,连尹时京都看出点不对,问他碰见什么事了。   “没事,”知道他不信,他选择性地说出部分事实,“遇见了一个不是很想见的大学同学,但碍于情面不得不见。”   如果忽略掉前男友那层关系的话。 第15章   萧恒和Hansel约在半岛茶座见。   这几年喝下午茶的风气渐渐流行,加上半岛一般不接受提前预约,休息日下午两点前大堂就人满为患,需要排队。萧恒在入口处拿了号牌,排了好一会队才有人过来说有位置。   美轮美奂的大堂里如往常一般有钢琴和小提琴演奏,氛围很适合约会或者朋友小聚。身旁又走过一对情侣,萧恒在心里叹了口气,如果不是对方坚持,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谈的必要。   他和Hansel满打满算才交往了半个月不到。Hansel追的他,他鬼使神差应下,却没想到整段关系死气沉沉,没有火花,没有激情,没有浪漫,最大尺度是接吻和拥抱。要不是后面又发生了一些事,没准真的可以尝试做朋友。   Hansel到时东西已经上桌,他今日倒没有穿得谈公事那般严肃,休闲外套,暗花衬衣,浅色长裤,英挺的侧脸有点像一位萧恒颇有好感的英国男演员。   坐下后几分钟都没人说话,Hansel端着杯子尝试性地寻找话题,“你还是不喝茶和咖啡?”   “不,跟以前一样的原因。”萧恒对这类寒暄不太感冒,出于礼貌简略回答了他的问题,“你什么事情要和我说?”   想不到他会如此直接的Hansel很久没说话,仿佛在思考一个得体的表达方式。   “我是来道歉的。”   “我有些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们闹崩得很早,如果真的要道歉,后面剩下的几年怎么样都能联系到他。   “我想了很久,还是要来和你道歉,当时我太幼稚,说了些诋毁你的话,虽然后来觉得很不好,但一直都不好意思来找你。”说话的同时,他面露一丝犹豫,似是难以启齿,“我知道Alex不喜欢我,我理解的。   Alex是何烁的英文名,听得出他早知道何烁不给他联系方式是对他有所芥蒂。   萧恒一怔,反倒不知道要怎么接话,只能假装喝杯子里的香槟蒙混过关。   分手后Hansel在自己的私人交际圈里说了一些关于他的言论,没想到两人的交际圈有所重叠,那些不怎么好听、甚至已经称得上人身攻击的话语被他本人知晓后,他还没做出什么反应,Hansel就先对他避之如洪水猛兽,处处绕着走。   “其实你也没说错。”萧恒放下杯子,扯了下嘴角,“这件事我同样有错,我不该草率地答应和你交往。”他尝试过,只是打最初就勉强,无论如何都生不出更多兴趣。   “不,我只是咽不下这口气,鬼迷心窍地觉得被你玩弄了感情。后来仔细想想,其实我也没那么喜欢你,或者说非你不可。”Hansel自述自己一时口快说了很多气话,后面却因为不必要的自尊作祟,死活不肯和他把话说清楚。   他大概是很少说这种话,好几次都要停顿,以免说出别的不合适的话来,“可能是之前没见过你这种类型的,好奇心更重。”   萧恒当初就听何烁说过,Hansel与他分手后火速找了个马来西亚男友,一起去咖啡厅、图书馆,每天夜里闹出很大动静,如胶似漆好不甜蜜,好像到毕业前夕才分开。   也许其他人听到前任自述没有爱过自己会暴跳如雷,但Hansel这样说他心里反倒好受许多。   说了许多都不见萧恒表态,Hansel误以为他不接受,脸上神情有些难堪。   “我原谅你了。”萧恒快速地说道,“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不要再提起了。我不是记仇的人,你可以放心。”   他把所有事都搞得一塌糊涂,怎么能对被他无意伤害的人发火?   话说开以后,Hansel脸上的不安少了一两分。   “你那天是去看Elvis?”问题答案显而易见。   他应当是想从旧事上转移注意力。   “是。”萧恒点点头,也不遮掩,“我是去找他。”   Hansel是知道尹时京的:在他们交往的小半个月里,尹时京刚好去过找他。   尹时京应该不知道他们交往过的事情,仅仅当他们是很好的朋友。   不行对方,萧恒总是很少说起自己的事情。   “你们真的很亲密。要不是知道他应当算你的表亲,我真要觉得你们是一对。”Hansel有些困惑,慢慢地说,“他对你其实很不一般,你对他也是,至少我很少见到你对别人那样放松。”   萧恒本来想说他们一起长大,但是想到高中时那个轻浮放荡的吻,突然就说不出来话。   “我当时和他并没有什么。”   忽略掉过去时态,Hansel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不是犯疑心病。当时他看到我亲你了,不是很惊奇的样子,反而有些冷淡。我以为是他无法接受你的取向,没想到你们关系还是这么好。”   “他看到了?”   “你不知道吗?”这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问得Hansel吃了一惊,“他没跟你说过吗?”   “没有。”   “也是,肯定不少男人跟他告白。”成熟了许多的Hansel反过来安慰他,语气信誓旦旦,“没什么大不了的。”   Hansel走后他过了几分钟整理好衣服才从房间里出来。   尹时京什么都没有说,约他一起去看电影,看新上映的恐怖片。倒不是猎奇,纯粹是两个人都对爱情喜剧不太感冒,而他所有的几分忧虑在看完一部James Wan的《招魂》以后也烟消云散。   过去这么多年,忽然有人告诉他,尹时京看到了,但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起,把这件事像秘密一样藏在心里。   怪不得那时尹时京会那般笃定他可以接受同性,好似不存在一丝疑虑。   “我……”   倘若每个人没有那么多秘密就好了。   这样的念头倏地一闪而逝,随后他忍不住笑起来。   “有哪里很好笑?”察觉到他的笑容,Hansel一头雾水。   “没有没有。”他摆手,心口微微悸动,“有些不可思议而已。”   只是人怎么可能没有秘密?   就算是最亲近的两颗心之间也定然有对方无法涉足的地方。   和Hansel分开后,萧恒没有回自己住的地方,而是掉头去了尹时京家。   车窗外景物飞逝,随着城市重新规划的进程,许多老旧楼房被拆除,在原址重建起现代化的高楼广厦,和江边租界时期遗留下来的建筑放在一起,有些格格不入。尹时京家住城区中心的花园小区,和喧闹的市中心只有一街之隔,但环境很是清幽,24小时不间断有门卫把守。   某次约会后尹时京给了他自己家的钥匙,虽然很少用得上,但他一直都有带在身上。   不出意料,尹时京还没回来。他看了会客厅茶几上摆着的地理杂志,中途起身两次——一次是开灯,一次是去倒水吃药。因为要长途旅行,他提前了这个月的复查。   冬天昼短夜长,他到家不过半个钟头天就全黑了。   差不多八点多他听到外边的门响,放下没看完的杂志过去开门,和刚进门的尹时京对上。   “你晚上吃过饭没有?”   刚开完会的尹时京摇头。本来年底事情就多,他下周开始休假,一些事情要提前处理,加上公司里有个董事急性阑尾炎住院开刀,许多文件堆积下来,宛如雪上加霜,忙得人够戗。   “叫馨竹阁送过来吧。”萧恒知道他肯定不愿意再出门,想了一下如是说。   “也好。”   尹时京身上还带着外头的寒气。   “外面下雨了?”萧恒敏锐地注意到那点潮湿的气息。   “小雨,不大。”   他回来时见到烧起来的彤云,直觉要变天,没想到雨落下来得这么快。   电话打通,尹时京报了几个菜名,其余的让老板自己看时令决定。   馨竹阁是他们常去的一家淮扬菜,会员制度,不接待外客,通常不接外送的单子,但也只是对那些找不对门路的人来说——尹泽和老板是同学关系,同时也有注资,自然不成问题。   接下来的一个多钟头里,萧恒网购了一些绘画用的工具。前天上课时梁教授就说他基础够了,十二月正式开始上油画课,为此专门给他列了一张清单,让他按着上面说的去买。   买了一大堆东西,但给尹琼的礼物还是没有选好。他不是没想过送首饰,市面上现有的款式没有特别出彩的,而定制首饰工期长不说,几位风格合他心意的设计师还没有档期。   晚餐送来时尹时京正好披着浴袍从楼上下来。萧恒不再想礼物的事情,过去帮忙摆盘。   当他们坐在餐厅里,忽然头顶的灯发出阵很不好的噔噔声,伴随着刺眼的红光闪了两下,熄灭后怎么按墙边的开关都不再有反应。尹时京站起来去开另一头客厅的灯,借着灯光打电话给物业,简明扼要地说明情况。   “他们说明天会派人过来修。”电话挂了后,尹时京去储物间翻出一对显然是乔迁礼物的蜡烛点燃,“将就一下。”   一点橘色的火光缓慢摇曳,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幽香,居然有些幽会的旖旎氛围。   但无论是萧恒还是尹时京都不是喜欢在餐桌上谈事情的人,一顿饭吃得很闷。中途尹时京电话响了,他出去接,回来简单地说那位手术的董事今天没能拆线,估计要在病床上多呆一段时间,到出发以前他都没办法早点回来。   “怎么回事,手术不成功吗?”萧恒不知道中间那层微妙的关系,问得直截了当。   “说起来丢人,”尹时京呵了声,即使是讲正事的严肃口气也掩饰不住几分笑意,“那位卓董事中年发福又不肯减肥,医生说他脂肪层太厚,伤口愈合自然就慢。”   萧恒无言以对,说什么都像是嘲讽,干脆就不再说话。   这雨渐渐地下大了,拍打着窗户,淅淅沥沥的,听着都觉得潮湿和寒冷。   晚上萧恒在书房借尹时京的电脑回了几封邮件,上次在寇德福特遇见的法国人在摄影界名气比他想的还要大,他听萧恒说要来法国旅行,推荐了许多旅游攻略上不常见的景点,还千叮咛万嘱咐他一定要带上相机。   到了睡觉的点,他察觉到一旁的尹时京仍旧醒着,便在黑暗里轻声说:“白天我去见了Hansel。”   尹时京随意地嗯了一声,早有预料的样子。   “我一直都不知道,你早已知晓我和他不是普通朋友关系。”萧恒口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到他说了我才发现,我们都不是很了解对方的样子。”   这话由他来说是很奇怪的。要说秘密,他才是秘密诸多的那个人。十多岁的尹时京会和他说自己母亲的一次又一次恋爱,说自己对那些男人的看法,而他不论是十多岁还是二十多岁,都想心里都藏满了事情,一层又一层,像秘密的年轮。   “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萧恒一时无法确定尹时京指的究竟是哪一件事,是Hansel还是他们当下的关系,“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不需要从别人那里听,直接来问我。”   “你会回答吗?”   “只要是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回答。”   即使是在黑暗中,他也能想象到,尹时京那温和得近乎包容的眼神,好似已窥破自己的一切不堪之处。 第16章   他们抵达巴黎当天天气不是很好,隐约下着细雨,蒙蒙的冷。   来接机的是尹琼和那位神秘的Mendès先生。旅游淡季里,接机大厅人不算很多,萧恒他们拖着行李,打老远就认出了那不一样的两人,而他们也在朝他和尹时京招手。   Mendès是越南裔,高高瘦瘦的亚洲面孔,肤色略深,五官英俊,谈吐有法国人的独特气质。他应该不是很年轻了,梳得整齐的头发泛起灰白,眼睛旁边有一束束皱纹,随笑容加深。   “叫我Romain就好。”   Mendès和尹时京寒暄了两句,转来和萧恒打招呼。两人只简单地握手,没有太亲热的贴面礼。他大概知道萧恒不会说法语,特地用英文做的自我介绍。   “Elvis和我说起过你,希望你能玩得开心。”   萧恒忍不住去看正和尹琼小声讲话的尹时京,两人留意到他的目光,一同转头。   两张漂亮面孔,一个是东方面孔,一个是混血长相,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些相似之处。   尹琼今天化淡妆,头发挽在一边,露出坠着的珐琅小鸟耳环,有种甜蜜的青春情怀。她松开挽着的尹时京的手,过来给了萧恒一个拥抱。   “萧恒,好久不见了。我还担心你不来。”   萧恒环住她温暖的身体,瞬间想到自己的母亲。   如果她还活着,大概也会是这样漂亮雅致的女人。   “还有什么回去边喝茶边讲。”   停车场里,Mendès过来帮他们把行李塞到后备箱里,好在两人行李不多,很快搞定。   坐到温暖的车子里,萧恒很快犯起困。他用余光看身边的尹时京,发现他同样精神不太好。但困也算正常现象,按国内时间算,现在已经快十一点,基本上到普通人的睡觉时间。   “介意我放点音乐吗?”   “不,一点也不。”   从戴高乐机场到巴黎市区算有些距离,Mendès征求了他们的意见后放音乐来听。   是首法语歌,从旋律到唱腔都透着怀旧的气息。萧恒听不懂法语,但觉得调子很熟悉,像是在哪里听过的样子,便问身边的尹时京。   “你知道这是什么歌吗?”   “爱的颂歌,Edith Piaf的。”   “你在看什么?”   尹时京收回望向车外的目光,萧恒有些好奇他在看什么,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如果抛开那深入骨髓的寒冷,雨中的巴黎姑且能算是风情万种。萧恒春天时曾和何烁他们来过一次,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人很热情,食物也好吃。他忽然想到尹时京在法国度过了生命里最初的几年,某种微热的情绪慢慢地涌了出来。   “没什么。”尹时京神色很轻松,“等雨停了我带你去见个人。”   “谁?”   “是……”   他们的谈话内容吸引了坐在前面的尹琼。   “如果不是天气实在糟糕,本来可以喝点东西再回去。”她说的是巴黎街头巷尾的露天咖啡厅,当中有一家做得格外的好,只要有空,她愿意每天开车来这家喝咖啡,“但是太冷了,我不想淋雨,等天气好点让时京带你去。”   分享自己的喜好是很快乐的事情,萧恒不想坏了她的好心情。   “好啊,还有好多地方没去过。”他和何烁都不怎么认路,除了埃菲尔铁塔和卢浮宫,别的真的就是随便走走。   “放轻松,”尹琼误以为他是紧张,“很小的仪式,只请了我和Romain一些特别亲近的亲戚朋友,和普通的观光旅游没太大区别,改天你们开我的车在巴黎附近逛逛。”   “要是不熟悉的话,我可以带路。” Mendès很是热情地向他们推荐自己喜欢的餐厅。   “如果要去的话,我今天晚上就可以帮你们预约。”   在路上行驶将近一个钟头终于到尹琼住的地方。十六区的独栋别墅,从外面看是一栋白色的三层石头建筑,上头有些轻微的岁月沉淀痕迹,但无损它的美丽。车子开进庭院花园,Mendès去泊车,尹琼带萧恒他们先进去,顺便喝点热饮料。   室内装饰很有洛可可时代的气息,华丽又典雅。回到温暖的室内,尹琼脱下厚重的毛呢大衣随手扔到一边,露出里面轻薄的裙装。   “房间我都叫人收拾好了,你们可以过去放行李。”   他们是最先到的,过两天其余的客人会陆陆续续到,当中就有Mendès的父母和妹妹。尹琼指给他们是二楼正中间挨着的那两间。   “收拾好了就下来,我让Lea准备些热茶和热巧克力。”   她神态倦倦,像是很需要茶来提神的样子。尹时京过去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说谢谢。   二楼很宽敞,走廊上有好几扇拱形的窗户,能看到花园里的景色。正中间果然有两间房门是半敞开,萧恒选了右边的那间,拖着行李进去。   看得出房间是精心布置整理过的,胡桃木家具,郁金香纹理的淡玫瑰金色墙纸,典雅的绣花窗帘,不像奢华的酒店,反倒有种家独有的温馨。他按下墙边的开光,柔和昏黄的光线洒落,如积了一层灰。   他简单地整理了一番就倒在柔软的大床上,要不是尹时京过来敲门,他可能会这样睡过去——在异国他乡的疲倦如潮水一般涌上来,逐渐地把他带往深处。   下楼梯的时候他忽然想起车上说到一半的话,“你说要带我去见谁?”   他只见过一两次尹时京别的朋友。一是因为尹时京朋友本来就不多,二是因为在他们变成这种关系前,确实有在慢慢疏远。不管怎么样,能让尹时京这样单独拿出来说的,一定是对他影响很大的人。   “秘密。”错过了当时的那种气氛,尹时京就不愿再说,“是你没见过的人。”   寥寥几句话将萧恒的好奇心高高吊起,但看他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开口的样子,再如何想知道也只能按捺住性子,耐心等待天晴的到来。   下楼后他们发现尹琼已不在客厅。   “应该是去那边了。”尹时京稍微想了下,引着萧恒穿过走廊,到后面的餐厅去。   餐厅连接着间朝向花园的玻璃房间,两人进去后发现不止是尹琼,Mendès也在。   “快过来,我刚刚还想是不是睡着了。”尹琼朝他们招手,示意他们坐到Mendès旁边的空位置上,“Lea已经在准备晚饭,晚上你们可以早些休息。对了,你喜欢白兰地吗?”   “什么?”萧恒不明白她在讲什么。   尹琼却只是笑吟吟的,不讲话。他看向一旁的Mendès,Mendès好心指了指桌上摆着的咸手指饼干和热巧克力。他端起其中一杯,小心地啜了一口,顿时明白了尹琼的意思:兴许是为了驱寒,里头掺了些白兰地,酸涩的酒香携着醇厚甜美的巧克力滑进喉咙,比起单独的巧克力和酒有种不一般的美妙滋味。   对这无伤大雅的恶作剧,Mendès有些不赞同地摇头,却并不制止。   “怎么样?”   “和我之前喝过的味道不太一样。”说话时,他随意地瞥了眼旁边的尹时京。   有一年秋天,周末两人出门看戏,从剧院出来时天上下起磅礴大雨。待冷透了的他们回到公寓,尹时京用前几天购物时买来的酒和一整块黑巧克力煮了两杯热巧克力,滋味令他终生难忘——还不等他变脸,尹时京就不动声色地拿走了杯子,说是忘了看巧克力的保质日期,好像已经过期,让他不要再喝。   “15磅的酒而已。”尹时京轻描淡写地解释道,好似真的是因为酒的质量太劣而导致。   明明问题并不出在酒上,萧恒却没有继续挖苦他。   尹琼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逡巡,然后和Mendès讨论起她明年计划表中最重要的一环——她的个人雕塑展。这件事他们是用法语说的,萧恒听不懂,但也不算什么大事,尹时京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他到底对巴黎不太熟悉,只说一切都随他去。   闲聊的时间总是短暂,一杯巧克力很快见底。   大后天的订婚仪式还有许多细节没有敲定,两位主人翁忙碌的同时,因为离晚餐还有段时间,萧恒和尹时京在三楼随便转了转,找到了一副半旧不新的国际象棋。   本来说好输的人要答应赢的人一个条件,但截止到女佣Lea来通知他们晚饭已经准备好了,他们一人赢了一局,不相上下,前面的事便只得作罢。   “下次再说吧。”萧恒帮着他把棋子收进盒子里,“下次不要搞什么三局两胜了。”   “到底是谁提出一局定胜负不公平的?”尹时京故意用责备地语气说,萧恒咳了一声装没听到。   但气氛一直是很愉快的,这趟旅行或许比他想得还要轻松。   “算了,下去吃饭吧。”   为了晚饭,Mendès从地窖里拿了一瓶莎当妮,很衬味道较柔和的鱼肉和鸡肉。不知是哪里来的法国菜吃不饱的传言,桌上每一道菜分量都不多,但胜在种类繁多,到主食和甜品上来,所有人胃里已差不多不再有空余的地方。   一边吃一边闲聊,吃完都快要十点钟。   顾忌着他们奔波了一整天,再没有别的事情,尹琼说自己突然有了灵感要去一趟工作间,走之前还赶他们上楼睡觉。Mendès没说别的话,但看样子要过去陪尹琼一起工作。   “明天见。”   上楼以后,兴许是酒喝得太多,萧恒险些就顺着之前养成的习惯,跟尹时京进了他的房间。   “你可以进来。”尹时京挑了挑眉,语带调侃,半边侧脸浸没在浓重的影子里,有些像大理石雕像,“我不介意和你一起睡。”   “还是算了。”萧恒凑过去在他的唇边亲了一下,“我没有夜访的习惯。晚安。”   “可能我有。”尹时京手指按在他后脑,将这个吻慢慢加深。   萧恒笑起来,很愉快的那种大笑,“那我会锁好门的。”   楼下女佣们似乎还在忙碌,因为静寂能听到她们快而轻的说话声。   “无情。”尹时京抵着他的嘴唇轻声说,在楼下脚步声变得更近以前松开手,放他离开,“做个好梦,明天见。”   又兴许是窗户外雨下个不停的缘故,在巴黎的第一夜萧恒睡得很沉。久违的轻松梦境,只有无边无际的田野和碧蓝如洗的天空,他躺在那里,慢慢地闭上双眼,分不清哪里是哪里。 第17章   时差所带来的影响比萧恒想得还要顽固。   第二天他很早就醒来,在床上翻来覆去,无论如何都再睡不着。   楼下女佣Lea已经开始新一天的工作,他没有去打扰她,转身去了别的地方。   除了储物间,沿途许多小房间的门是锁上的,他顺着走廊来到昨天下午喝茶的地方,发现尹琼正靠着那扇通往花园的玻璃门打电话。她的声音不大,但室内太过寂静,萧恒察觉到自己可以听清她在说什么。   对她的隐私没什么兴趣,他转身正欲离开,没料到尹琼注意到他的存在,比手势示意他过来。   只有走到她身边,他才注意到院子里的天竺葵开了。一丛丛的花球在细雨下无声地摇曳,粉白的花瓣簇拥在一起,只有靠近花蕊的部分是明丽的紫色,仿佛童话里的场景。   “让罗姐去处理好了,”尹琼继续讲电话,“……没关系的,只是订婚,正式的仪式还要好久。妈妈,不要道歉了,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   萧恒听出来她是在和谁打电话,站在一旁不作声。   “我很想你,也很想爸爸。”她呼了一口气,“新年我会回来看你的。对了,萧恒在我身边,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和他说?”   过了很长时间,她轻声说,“过两天我再打给你,你要是想和我说话就打给我。”   “等了很久吧?我刚在和你姑姥打电话。”尹琼面露歉意,“她说她很抱歉不能出席我的订婚礼,还让我替她向你问好。我们起得太早了,早饭过一会才能准备好,不介意的话和我聊聊天?”   知道尹老太太年轻时伤过腿,这几年腿脚愈发不便的萧恒被她牵着坐到旁边的沙发上。   并排坐,尹琼的身边摊着一本厚重的相册,萧恒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相册的封面是深蓝色的天鹅绒,上门钉着一枚有些黯淡的银纽扣,看得出很有些年头了。   “要看看吗?”还不等萧恒回答,尹琼就将手上的相册递给他。   他将它翻开,扉页上手写了一句Lorca的诗。   第一页是穿背带裙短发少女,即使黑白照片也阻挡不住她笑容里的甜美。   她靠着棵梧桐树,像是在朝什么人挥手。   “这是我十六岁那年拍的。”尹琼大方同他解释,“其余的都不知道丢哪里了,只留下这张。”   前面基本上都是尹琼的照片,从稚气未脱的学生到成年以后,忽然萧恒翻到中间的部分,出现一枚小小的脚印和一份复印的文件。意识到这究竟是什么,他有些愕然。   尹琼在巴黎上学时,瞒着父母怀孕生下了一个孩子,并将他养到了近六岁才曝光。说起来非常容易,但对于还是涉世未深少女的她来说,其中的艰辛绝对比想象的还要多。   “是尹时京的出生证明。”尹琼的声音恰到好处地插入,“后面有护士给他拍的第一张照片。”   红通通皱巴巴的新生儿当然不好看,萧恒快速翻过了这一部分。   从那枚脚印开始,尹时京的照片就多起来,比如这张:照片上的小孩子看起来不过两三岁,完全没留意到自己正面对镜头,正聚精会神地拼着前面的积木。   那时尹时京的发色比现在还要浅,而眼睛是水一样透明的蓝色,完全是西方小孩的长相,根本看不出还有另一半基因。   “这是……”萧恒留意到那巨大的黑色身影。   尹琼凑过来看了一眼,“那是他的狗,叫Adam,品种是拉布拉多,来我们家时只有一岁多一点。他养了四年,回国的时候手续一直办不下来,没办法我只能做主将Adam送给了我在法国的一个朋友。”   萧恒的手指无意识地滑过照片上抱在一起玩闹的一人一狗。   尹时京从来没有说自己养过狗,虽然他知道没有几个人会把自己幼年时期的经历挂在嘴上,但是那种得知了对方私事的微妙亲密感仍旧萦绕不去。   “Adam是很温顺而忠诚的狗。不知道你养过宠物没有,Adam很喜欢他,在他心里时京才是唯一的主人,而我不过是这个家的客人。”尹琼说自己休学了一年,后面为了完成学业,经常早出晚归或者干脆不在家,“有一次楼下发生入室抢劫,保姆跟我说,Adam难得那样大叫,竖起尾巴在他的房间外面徘徊,直到危机解除,他搂着它的脖子劝了半天才放松下来。”   十五六岁的时候,尹时京和他说起过自己的童年。   他说自己应该是那种典型的电视剧儿童——尹琼常年不在家,保姆再体贴也和他之间有隔阂,他只能孤独地待在家里看电视、玩玩具,然后等尹琼和她的朋友们回来。   但是他从来都没有说起自己的这个朋友。   “后来呢?”   看尹琼不是很愿意讲的样子,萧恒本来想岔开话题,可她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回国一年半后,我想着再尝试一下把Adam带回来陪他,没想到朋友告诉我,可能是因为太想念时京,Adam从家里偷跑出去,被车撞了。她和家人循着找过去,发现它已经断气,没办法,只能将它埋葬了。”   “他知道吗?”   一个模糊的答案慢慢地在萧恒心里成型。   “我们瞒了他一年多。”尹琼皱着眉,萧恒注意到她的眼角有了皱纹,里头蓄着浅浅的忧愁,“本来那位朋友经常会随邮件附上Adam的近照,后来Adam去世,她暂时就把之前拍的旧照发给他。这样注定不是长久之计,没有新的照片,她不提,时京也没有问。直到某天,他突然问我Adam是不是不在了,我就知道他可能猜到了什么。”   对一个早熟的孩子来说,死亡并不陌生。   萧恒心里像是堵住了一样难受,但尹琼却轻巧地把相册从他手里拿开,拉着他站起来。   “剩下的我们下次再看,”她指了指楼上和花园,原来在他们聊天时,不知不觉外头雨停了,露出一点白花花的太阳,“不要告诉他我跟你说了这件事,就当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他有几秒钟没有动,直到听到外边传来尹时京的脚步声才微微地点头。   只是心里仍然有一点冲动,一点想要拥抱尹时京的冲动。   下午他们出门,Mendès问他们需不需要车,尹时京说不用,搭地铁反而更加方便。   出门步行不到十分钟就是地铁站,交通无比便利。萧恒记不清自己是在哪里看过这样一句话:谈论巴黎时,你无法绕开巴黎地铁,如果没有搭乘过巴黎地铁,你就不算真的游历过巴黎。   下了三天的雨,街道石砖都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着雨水和植物的气味。潮湿的太阳将倦怠的阳光涂抹在每一个角落,冷还是冷的,却不再那么难捱。   从地铁站里出来,尹时京还是没说他们究竟要到哪里去,带着他像是散步一样地走。   尹琼的确没说错,巴黎到处都是露天咖啡厅。难得好天气,座位上的人都非常懒散,好像喝咖啡不过是顺带。他们顺着塞纳河岸慢慢地走着,不急,好似也融入这闲散的氛围里。   到一家不起眼的小店,尹时京推门进去。   “你在外面等我也可以,很快就出来。”   萧恒在门外多看了两眼,看到小木板上的简笔画和橱窗里展示的马卡龙才知道这是家甜品店。但这并没有打消他心中的疑惑:无论是他还是尹时京都对甜品没有特殊的偏好。   他进去后发现店内布置得很温馨,暖色的灯光,墙上挂着几幅水彩画,柜子里摆着五彩缤纷的马卡龙和拿破仑酥,到处都散发着甜品店特有的香气和甜蜜。   “你买了东西?”萧恒走到尹时京身边,他正和一个女人说话。   “嗯。”尹时京转头和那应该是店长的女人又吩咐了两句。   那位穿黑白围裙的女人进后面的制作间,拿出个包得严严实实的盒子递到他手上,然后面带笑容地送他们离开。   “什么时候订的?”   从盒子的大小来看,萧恒保守估算这蛋糕有两磅。   “昨天晚上。”   “接下来去哪?”   既然他们二人都不喜欢甜品,那么这蛋糕一定是为一位不知名女性订的。   “你不是好奇我要带你去见什么人吗,待会就知道了。”尹时京嘴唇扬起个带点狡黠的笑,说的话却是体贴的,“这附近有没有什么想买的,有的话只管进去,我们不赶时间。”   十六区是巴黎最奢侈的街区,靠近塞纳河右岸,夜里纸醉金迷,白天是另一番风情。   沿途有书店和很小的影院,看告示牌傍晚会放Huit femmes,如果不是接下来还有个约会的话,萧恒很愿意请尹时京进去欣赏一下Isabelle Huppert的美貌。   走了很一会,萧恒背后隐隐有些出汗,但不是很累——漫步才更像是度假。   忽然尹时京用没提东西的那只手过来牵他的掌心,他下意识往回缩了一下,然后就更主动地勾住他的手指。两人经过一间小教堂,草地上啄食的灰鸽子像是受到惊吓,扑棱棱地飞上了天空,萧恒不知道这场景哪里好笑,但就是忍不住。   他们经过莱努合大街,斜穿过巴尔扎克故居附近的一条巷子,等到视线再度开朗起来,就快要到本次出行的目的地。   巴黎有许多老建筑,属于只租不卖,由政府统一管理的那种。这房子从外面看不算很大,尹时京在按下门铃,没过一会从里面出来位微胖的白人女性。   她目光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Elvis,”她凑过来,很亲热地和尹时京来了个贴面礼,然后把目光转向了一同来的萧恒,对他很有兴趣的样子。   不知道尹时京和她说了什么,她是用英语和他打的招呼。   “贴面礼是一定要的,Eva不会让你逃过去。”像是提前看穿了萧恒的意图,尹时京在后面轻轻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推到了Eva面前。   亲是不会真的亲上去,最初的两下后,萧恒也放开了一点,见此Eva笑得更开心了,连带着棕色的发卷都在抖动。法国人热情,但不会让第一次见面的人感到尴尬。   等Eva终于觉得满意,她带着他们进去,说是准备好了咖啡、茶和牛角面包请他们坐坐。   屋子里面的装潢摆设都充满一种上世纪老电影里的风情,萧恒踩着柔软的碎花地毯,发现许多地方都挂着照片——不是人的,有山川、湖泊、森林和古朴的寺庙等等。   “Eva的丈夫是摄影师。”趁着Eva在厨房里忙碌,尹时京在他的耳边轻声解释,“他经常不在家,不过最近他好像刚从尼泊尔回来,待会你就能见到他。”   Eva端着一个大盘子出来,尹时京趁机将专门买的蛋糕送给她。   萧恒注意到她脸上出现最多的表情就是笑。只要她笑,那愉快的氛围便能感染到他。   聊天时,Eva的话很多,问了萧恒许多问题——一部分是他自己回答的,一部分是尹时京帮他回答的。法国人讲英语口音都很奇怪,仿佛舌头是直的,慢慢说的时候还好,但Eva容易亢奋,手舞足蹈间就容易说快,或者混杂法语表达。   法国人的一天离不开牛角面包和黑咖啡,这话不假。盘子里除了牛角面包和拿破仑酥还有酒和蜜瓜。他们一边聊天一边吃东西,很是快活。   Eva是尹琼的朋友,很有爱心的女人,以前尹琼不在时,尹时京经常到她家里过夜。   “Nina呢?”尹时京冷不丁问Eva。   Eva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   “Nina在照顾孩子,她上周生了孩子,就很少出来活动了。”她的语气很满足,甚至带上了几分自豪,“孩子们都很健康可爱,待会我带你们去看。”   本来萧恒以为Nina是Eva的女儿,生产后在家休养,没想到里边的房间传来动静。   “看来是Nina察觉到有人来了要出来看看。”   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后,一只纯黑的大狗从墙边窜出来,扑在尹时京的膝盖上。   尹时京握住她的前爪,很亲昵地贴着她的脑袋,“萧恒,你要不要来和她打个招呼?” 第18章   听Eva解释了一大通,萧恒知道了Nina是她养的狗,今年六岁,上周刚刚升级做了母亲。   “你怕狗吗?”毕竟是大型犬,再温顺都有人本能地感到害怕。   见萧恒摇头,Eva鼓励地朝他微笑,“你可以试着摸摸她,她不怕生,还有些黏人。”   萧恒试探性地伸出手抚摸正趴在尹时京膝头的Nina。她的眼睛原本半闭着,察觉到有人触碰后很快睁开,随即又耷拉下来,像是被摸得很舒服,喉咙里咕噜咕噜的。   “你还是小心一些,她虽然不咬人,但喜欢使坏。”尹时京说着摸了一下她的耳朵。   萧恒不知他口中的“性子坏”是什么意思,只觉得摸够了想收手,却没料到上一秒看起来颇柔顺的Nina瞬间变得不依不饶,从尹时京膝盖下来就往他身上跳。   若是吉娃娃倒还好,成年拉布拉多的个头堪比人类小孩,萧恒一时不慎被压得够戗,身下沙发陷下去几公分,弹簧嘎吱作响。   “她很喜欢别人摸她,哪天我们要是少摸了,她还会闹脾气不吃东西。”Eva见状连忙低声训斥疯狂摇尾巴的Nina,“好姑娘,快从我们的客人身上下来,快!”   尹时京也没料到会这样,“你还好吗?”目光一直在萧恒的腰腹附近徘徊。   “我没事,”萧恒一面答一面还要应付伸舌头舔他脸颊的Nina,“好了,小姑娘,你真的很重。”   “抱歉,她可能太热情了一些。”Eva说话同时,被强行从萧恒身上拉下来的Nina很失落地垂头,不知道的还以为受罪的是她。   Eva板着脸训斥了她好几句,语速很快,Nina可怜巴巴地趴在地毯上,小声呜咽。   “你不要以为她乖巧,好几次她把家里的墙纸全部撕烂,等我回来看到满地纸屑恨不得将她送到收容所里。”Eva有些忧愁地和萧恒说,“本来笼子都准备好了,可看到她的眼睛,我又舍不得。唉,没办法,谁叫我喜欢她,哪怕她是个淘气鬼也没办法。”   萧恒听得心里一动,低头去看Nina的眼睛。   Nina有一双黑不溜秋的眼睛,湿漉漉的样子好不无辜。   黑色的拉布拉多犬,他忽然想到一件事,但又觉得荒谬——相似的狗那样多,如何证明她和陪伴了尹时京半个童年的Adam有关系。   过了一会,她察觉到Eva真的生气,乖乖地过去舔Eva的手心,舔得她重新露出笑容。   “没有下次了。”Eva嘴上这样说,可他们每个人心里都清楚,下次她肯定还会原谅她。   他看向尹时京,没想到他也在看自己。   “真的没事吗?”尹时京显然还担心。   如果不是Eva还在,萧恒毫不怀疑他会直接掀开自己的上衣检查是否有淤青。   “我没事。”   盘子里的点心渐渐地空了,Eva揉揉眼睛,“Alexia终于遇到了对的那个人。”   尹琼邀请的宾客并不多,Eva便是其一。   说是订婚其实和结婚也没什么太大区别:从上世纪末开始,法国同居协议受法律保护,无论是同性还是异性,配偶权益都得到保证。   据尹时京说,尹琼已经和Mendès签订了这份PACS协议,但和直接的婚姻相比,这样迂回的方式反而更能让尹琼接受。   “你妈妈刚生下你的那段时间真的很辛苦。”   从周边装潢摆设就能看出Eva是个恋旧的女人。   “我知道。我一直都很感激她。”   “你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一整天一句话都没说,我问你喜不喜欢吃炖菜,你不摇头也不点头,我忐忑得要命,生怕自己搞砸了。”   透过Eva和尹琼的只言片语,萧恒逐渐拼凑出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尹时京。   “炖菜很美味,我后来还时常想起那个味道。”   “真的吗?”Eva生怕他用甜言蜜语哄自己,不确定地说,“我知道我不是很擅长厨艺……”   “真的。”   时间不早,Eva讲了点尹时京小时候的事情就进厨房准备晚餐。不止是尹时京和萧恒前来拜访,她的丈夫结束了一次短期拍摄从尼泊尔回来,为此她一定要准备一顿丰盛的大餐。   “其实她恐惧婚姻,恐惧一切太过确定的关系。”等Eva的身影完全不见,尹时京牵着萧恒走到窗户边,稍稍拉开窗帘,让日光落进来。   此处的主语应该是尹琼,可不知怎的,萧恒察觉出一点别的东西,像是在说他们之间。   太模糊,如在水底看光,如何摇曳都隔着一层薄雾。   他心中有许多疑惑,本想咽下疑问,却回想起那一夜的承诺,“那你呢?”   透过窗户能看到波光粼粼的塞纳河,白色的游船随意地漂浮在上边,如同人们的孤独。   金色的落日余晖缓慢地旋转,世界陷入巨大的长眠之中。   “曾经。”   到晚餐时间,门铃响起,Eva连忙从厨房里出来迎接。   “是我丈夫回来了。”   她迎进来个高个子男人,快速地在他脸颊上亲了好几下,每一下都实实在在地亲了上去,而那看不到脸的男人干脆将她抱起转了个圈。   好不容易等他们亲热完,Eva领着他往里走,一边走一边说些生活里的琐事。   “Elvis,Issac,这是我丈夫Pascal……”   待萧恒看清她丈夫的模样,不由得愣了一瞬。   “Pascal?”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   低着头的男人听到有人叫自己,下意识朝声音传来方向抬头,看到张熟悉面孔。   “Issac?”他吃了一惊,往前跨步搂住站起来的萧恒,顺势还在他的背上拍了两下,“好久不见了。没想到居然会以这种形式再见到你。”   “我也是,真是太巧了。”萧恒松开他,坐回位置上,面对尹时京和Eva一同投过来的疑惑目光,不由得笑了起来。   “原来你们认识吗?”Eva有些犹豫地问,“天啊,太巧了,真是太巧了。”   “嗯,我们在阿拉斯加认识的。”   萧恒花了一点功夫才和其他人解释清楚,他在寇德福特遇到的那个法国摄影师正是Eva的丈夫Pascal Rouvier。他们在营地待了两天,白天睡觉、聊天、和营地的工作人员打德州扑克,晚上扛着器材去附近拍北极光,然后搭同一班飞机去西雅图。   “他帮了我一个大忙。”Pascal朗声补充道,当时他们换了三四个拍摄地点,无意将镜头遗失在某处,是萧恒冒着被野兽发现的危险陪他一同在荒原中寻找,最后在石缝中找到。   即使是在自己家里,晚餐菜也上得很慢,当中的间隙全部用来聊天。Pascal和他们分享了自己在加德满都拍摄的经过,萧恒听得很认真,问了一些偏专业性的问题,诸如镜头选择和光线对焦,而Pascal都有耐心地解答。   “抱歉。”他后知后觉地认为自己问的东西有些影响餐桌上的氛围。   “没关系,Eva也不太懂我的工作,能和你说这些东西我很开心。”   说完Eva便半真半假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他很糗地朝萧恒笑。   “他们感情真好。”萧恒和身边的尹时京说悄悄话,像是很羡慕的样子。   尹时京没有答话,只是在桌子下面悄悄地在他手心挠了一下。幸好灯光没有那么明亮,不然他脸红了这件事肯定会被一桌子的人看到。   饭后Pascal去收拾厨房,Eva带他们去里面的房间看了Nina和她的孩子。   与同他们相处时的任性随意不同,被一群毛茸茸小东西簇拥起来的Nina眼神里透着安宁和慈爱。她温柔地舔舐着他们黑色棕色的皮毛,然后侧卧着,露出乳头任由他们拱上来吮吸。   “好小。”   说实话,刚出生一周的小狗远谈不上好看,但粉色的鼻头和软无力的爪子还是要人心生怜爱。   “你要不要养一只?”稍微离远了一些,Eva和尹时京说,“毕竟她是……”   她欲言又止,尹时京比了个暂停的手势,示意这件事不要再说下去。   “我再考虑一下,养狗是件很麻烦的事情,我需要征求一下其他人的意见。”   “你和人住一起吗?是女朋友?”   “差不多吧。”   “这确实是两个人的事。”   说着尹时京的目光落在萧恒身上。   萧恒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虽然他不排斥和Nina亲热,但真的让一只活物进驻到尹时京家又是另一回事。另一方面,原来Nina和Adam真的有血缘上的关系,他后知后觉地想,怪不得那样喜欢尹时京。   看过狗,喝了一杯茶,不知不觉时针已经指向十,是他们该离开的时间了。   从Eva家出来,萧恒就明白为什么不开车比较好——晚餐时一边聊天一边喝了不少葡萄酒,若是开了车现在就麻烦,酒驾在哪里都不是件好事情。尹时京仍旧拉着他的手,他没作声,但从没想过要挣脱。   他们并肩走在安静的街道上,呼出的白气被昏黄的路灯氤氲开,温暖又寒冷。   出租车把他们送到尹琼家便开走,从花园到屋子还有一小段路。   从外边看,屋子里的灯全都熄了,尹时京输入电子锁的密码,然后验证了指纹,大门打开的声音在黑夜里格外地响,萧恒没注意差点被吓了一跳。   “小声点,他们都睡了。”   自正门进去,尹时京没有开灯,借着外头流淌进来的微弱月光向前走。   偌大的屋子里回荡着他们的脚步声,还有交缠的呼吸。很快到了二楼,尹时京推开自己的房间门,里面温暖而明亮,和漆黑孤寂的室外截然不同。   “你要不要进来?”他仍然没有松开握着的手。   这一次,萧恒没再拒绝他,或者说,他舍不得再拒绝。   门在他们身后关上,将黑暗彻底隔绝掉。 第19章   今天不是一般的日子,萧恒他们早上九点不到就起床。   尹琼和Mendès起得很早——虽不是正式的婚礼,但仍旧有许多的事情需要操心。他们一直在和负责酒会的人说话,当然是用法语说的。从萧恒的角度看过去,尹琼和Mendès似乎经常出现分歧,他们停下来盯着对方,像是要发火的样子,可到一半又消弭,微笑起来。   上午十一点多钟,Mendès的家里人还有其余的宾客陆陆续续地到了,他们亲热地和两位主人打招呼,再从Lea那里拿到包装好的小礼物——没有人不喜欢礼物,法国人尤其。   萧恒留意到Pascal带了相机,虽然是很小的一个,但他在杂志上见过,性能非常好,适合这种喧闹且的人多场合。他注意到萧恒的眼神,朝他露出鼓励的微笑。   尹琼的大多数的法国朋友都认识尹时京,这不稀奇,但他们和他讲话的同时也没有冷落一旁的萧恒。他们大多数都很友好,和传言里的倨傲不同。萧恒长舒一口气,将学习法语提上了日程——如果还有下次的话。   来的宾客大多和两位主人差不多年纪,少数几个年轻人除了萧恒他们就是Mendès的妹妹Anna。据Mendès的母亲说,她今年二十岁,在巴黎四大读历史。   说话时她的眼神一直在萧恒身上徘徊,萧恒对上她的目光,她坦然露出个明媚的笑容,和她母亲说的羞涩内向完全两样。她们和Mendès一样有好教养,从不问些要人难堪的问题。Anna博学但不炫耀,闲聊也格外愉快。   从人群里脱身后,他想去找尹时京,发现他在那边和盛装打扮的尹琼说话,顿住脚步。   他说不出自己不肯上前的理由,正犹豫,忽然身旁一位女士找他聊起天。她好似只是不习惯一刻不与人说话,讲的东西很随意,他起初心不在焉,后来慢慢地投入进去,也笑起来。   等他再度找到尹时京,那出小插曲就被遗忘。   下午女人们聊艺术、电影等文雅话题,男士们在客厅里抽烟,谈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萧恒一直跟尹时京待在一起,看书、说话、或者什么都不做,光是在沙发上抽烟,听唱片消磨时光,险些忘了今夕几何。   茫茫然地消磨掉白天大半时光,夜里的重头戏才终于到来。   晚宴前的酒会设在三楼的露天阳台。虽说十一月有些寒冷,但这几天巴黎天气晴朗,夜空可见度高,月色撩人,隐约的群星闪烁,露天酒会别有一番情调。   今夜的乐团先到一步。合着靡靡乐声,每个人都面上带笑。酒精是最好的气氛催化剂,能将一分的笑容和欢乐变作十二分。   尹琼挽着Mendès姗姗来迟。她身着白色蕾丝裙子,头发高高挽起,属于这个年纪的沧桑从眼神里淡去,美得有些不像话。他们甫一露面便成为人群的中心,每个人都靠过来,或是祝贺或是赞美。   “你要过去吗?”   萧恒和尹时京站在稍微远离人群的地方。   “有什么话白天都和她说了。”尹时京摇头,“她享受作人群的中心,我们就不过去打扰了 。”   就在酒会将要结束时,远处一阵嘈杂,天空中突然亮起一片绚丽焰火,起先五彩斑斓的,什么花色都有,最夸张的是一颗桃心,后来只剩下金色的流星雨缓慢下坠,将夜空照得如白昼,留下黯淡的烟尘。   即使只有短短的几分钟,可宴会的气氛已完全地炒热起来。   如果说焰火是今夜的第一个高潮,那第二个高潮铁定是Lea推着十几层的蛋糕过来。   蛋糕上惟妙惟肖地立着两个小人,一个是尹琼一个是Mendès,它们比真人笑得更甜。待到席间的人草草吃过一些蛋糕,乐团的演奏便戛然而止。静默让空气里的某些因素逐渐发酵——不是不安,而是对接下来所有事情的期待。   待到轻快活泼的小提琴再度降临时,尹琼脱掉外套,任由Mendès将她牵起来滑进舞池跳今夜的第一支舞。他们一边跳一边笑,那笑容萧恒经常在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脸上见到,很无忧无虑的样子,令人羡慕。   或许一段关系里不会永远是好的那些东西,但是萧恒隐约能察觉到,尹琼比和之前任何一任在一起时都要开心。周围所有人都在笑着拍手,Mendès的母亲在他们滑步到这边时,还悄悄地向他们眨了眨眼睛。   跳完开场舞,就轮到他们所有人了。萧恒身边是尹时京和Anna,尹时京被一位稍年长些的女士邀请走,他来不及反应就被Anna带入了那旋转的中心。   这一跳起舞就停不下来。男女老少的血管里不再流淌着血液,仿佛只有酒精和音乐,一圈又一圈的,而乐团也像是被他们的喜悦所感染,演奏愈发地随意,不再拘泥于古典乐的形势。   萧恒和Anna跳了两支舞,又被尹琼和一位不知名的法国女士拉去。待他好不容易歇息下来,发现尹时京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现场女多男少,难得有两位长得好看的年轻男性,自然大受欢迎。   见周围气氛热烈,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尹琼和Mendès身上,而且有不少同性别的人也抱在一起,他本来想过去请尹时京跳一支舞。无论能不能和人说,他们都是在一起的。   本来是这样子的,只是中途出了些意外。   差不多将要午夜,大厅仍旧热闹得不像样子,笑的笑闹的闹。   想要从这样的喧嚣里离开是很容易的一件事。萧恒悄悄地带上大门,沿楼梯下楼,回到自己二楼靠右的房间里。周遭骤然变得安静,他不太习惯地按住还沉浸在狂欢里的心脏,茫然地等它跳得不那么厉害,好似要从胸腔里挣脱。   他没有开灯。床头第二格抽屉,里面摆着他痛恨至极却不得不一日三次按时服用的各种精神类药物。他一整晚都和其他人在一起,险些就忘了自己和正常人之间还差了点东西。   可能和血液里残留的肾上腺素有关系,他的手颤抖得很厉害,一时没注意,纸袋子掉到地上,一半的药片洒在地毯上。愤怒骤然撕开平和的表象,从裂缝里涌出来,像毒液一样侵蚀着他的心。他有些挫败地蹲下来,抱住头,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好让挫败和怒火慢慢倒回去。   这药医院管得非常严,每次梅医生都只能算好日期给他定量开。这样丢了大半,等他回去要求补开肯定会受到一系列盘问,麻烦得要命——哪怕梅医生信任现在的他,知道不会滥用药物,但考虑到他极其不好的前科,有些流程肯定要走。   苦涩的药片贴着舌根化开,他就着冷水将药片吞服。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没有挪动身体,跟死了一样,只剩胸口一点点起伏。   远处传来喧闹的人声和隐约的音乐,起初只有一点点,后来愈发清晰。   圆舞曲之后忽然换成了更狂野的,热烈奔放的舞曲和尖叫笑闹令人仿佛置身于蛮熟红裙舞娘、玫瑰花和斗牛士的西班牙酒馆。   仿佛过了午夜,所有人难得放纵,都放开了礼数教条的限制,在舞曲和酒精的双重刺激下开心得忘乎所以,似乎要这样一直跳到长夜消逝,太阳升起。   萧恒走到窗户边上,冰冷地玻璃贴着他发烫的脸颊,因先前汹涌而起的愤怒和无力似乎也被这冰凉的温度所缓和,不再如烈火一般灼烧着他的心。   玻璃倒影里的男人脸色苍白,鼻梁高挺,嘴唇单薄,眉骨的轮廓有些锐利,但眼神是柔软无力的,好似对所有的东西都失去了兴趣。他一直都不喜欢自己的长相,觉得薄幸又阴郁,但心里又有一个声音说,他可能只是不喜欢这副和他母亲如出一辙的疯狂神情。   那样多的情绪堆积在他的心里,当中有些明明不属于他,却要他着实难受。直到他摸到一手灼热的液体,看到那微弱的反光,才知道自己又失去控制,难以自制地哭泣起来。   他跌跌撞撞地冲进浴室,打开水龙头,浇了一捧冷水到自己脸上,洗去泪水,然后用毛巾粗暴地擦干。   终于等他狼狈地从房间里出来,黑暗里似乎有一个人的影子在那里。   “你……”   他认出了这是谁。   “萧恒。”   “嗯?”他没有靠近。   “我想找你跳舞,结果没找到你。”尹时京站在背光的位置,如一片比夜色更深更重的影子,如何都照不透,“问Lea,她说你悄悄下来了,然后我就来找你。”   “我也想……”我也想找你跳舞。这话萧恒说了一半就停住,做出副无所谓的样子,耸了耸肩,“我有些累,想出来透气,马上就回去……你做什么?!”   尹时京的手指从他的眼角擦过,那温度让他背脊发麻。   平时里再隐私的地方都触碰过,他很少觉得不好意思,甚至会期待再多一点。可他刚刚因为一些很不好的原因哭过,即使冷水冲洗了很多遍,那股灼热的酸涩仍停留在眼球表面。   他只能寄希望于这里太黑,尹时京无法发现异状。   “你……”他闭上嘴不去看尹时京的眼睛。   夜越来越深,当城市安静下来,光害不再如前半夜那样强烈,夜色愈发清亮起来。   “怎么哭了?”   尹时京的一举一动都让他心惊胆战,好似已看穿了他那层正常人的伪装。   “心情不好吗?”   “没有。”他回答得太快了,话音刚落就觉得不妙。   尹时京扣着他的肩膀,凑过来亲吻他。   刚一凑近,萧恒就闻到酒气——除了酒会上五色缤纷的鸡尾酒,餐桌上开了一瓶又一瓶的红酒和香槟,一样样混杂下来早就分不清究竟喝了多少,喝醉也不奇怪。他缓缓地张开嘴,手指按在尹时京的脖子上,而整个人却被他用力地按在玻璃窗上。   背后是冰冷的玻璃,而身前是温暖而结实的怀抱。   余光可以瞥到楼上的辉煌灯火和底下的花园。他像是窒息,有些想要挣脱这样的吻,但过了几十秒,又沉迷地闭上眼睛——身体上的欲望如一团藏着暗火的灰烬,可精神上的依赖如何都扯不断,他喜欢尹时京,喜欢得都有些恐惧了。   有些东西看起来还是原样,但分明有种更黑暗的意味在里面。 第20章   彻夜笙歌的人仍在喧闹,只是房间里似乎隔了层东西,外头的热烈无法感染到分毫。   他们站得很近,连影子都叠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好似真的是亲密无间的情侣。   “我们……”萧恒许久才组织好的词句刚开头就被尹时京竖起的一根手指给堵了回去。   尹时京用指尖摩挲着他柔软的嘴唇,嗓音有些沙哑,“虽然气氛很好,但我有话要问你。”   “可是……”他们已经离开得足够久,该回到那恍若未有尽头的狂欢中,随其他人一起放纵。   “没人会在意的。”见萧恒还想反驳,尹时京轻笑一声,“我比你更了解我妈妈,她正在兴头上,难道我们要专程去扫她的兴?”他嘴角微扬,可眼神清清醒醒,半点都不像烂醉的样子。   萧恒被他堵得无话可说,索性不再开口。   他们就这样待在黑暗与静默中,可心境一点都不平和——至少萧恒是这样,他心烦意乱地用指甲刮蹭身后的墙纸,好似这样能让他稍稍放松下来。   “萧恒,你在吃什么药?”   “你在说什么?”他心头警铃大作,表面上兀自作镇定状,“我上次不是说了吗,是维生素。”   “你觉得我会信吗?”尹时京语气平淡,像在谈判桌上讲公事,一定要讲出个所以来。   “为什么不信?”萧恒顺着他的话往下,“很普通一件事。”   “以前痛得睡不着你都不肯从床上起来,现在怎么会了?”尹时京忽然抬起手覆在他的眼睛上,掌心温暖得他都忘了要躲开,然后很快挪开,“我都没有忘,没想到你居然忘了。”   “想不到你还记得。”骤然忆起旧事,他心里某个地方动了下,涩得慌。   进入高中的那年,他的发育期姗姗来迟,一口气长了整整十五公分。因为神经跟不上骨骼的生长速度,那一年里他时常硬生生从睡梦中痛醒。就算是这样,医生开的钙片他都吃得稀稀落落,时不时漏掉一两回,然后晚上继续在床上打滚,第二天上课都没有精神。   最后他父母只能去拜托和他关系好的尹时京每天盯着他在学校里吃药。   “但人都是会变的。”萧恒搬出他常用的借口,“现在我……”   他忽然词穷。   为了表面的正常和光鲜,他说了太多的谎,每一个谎言背后都需要千千万万个谎言来圆。而日复一日地生活在谎言里,真的值得吗?   “实话实说,萧恒,我知道你在吃抗抑郁症的药,而且吃了很长一段时间。”尹时京望向那片朦朦夜色不语,过了许久才从口袋里摸出烟来,咔哒一声点燃,“你以为你做得很隐蔽吗?萧恒,我只是不想再装不知道了。”   他低头抽烟,薄薄的烟雾后头,眼神都透着倦怠和疲惫。   勉强自己做一件不怎么乐意的事情很久,任谁都不会觉得欢愉。   平日讲法条讲合同的场合,萧恒总有说不完的话,从不肯轻易吃亏,可此刻他的脑子像是锈住,稍微思考一下都僵得厉害。   过了好一会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的声音很轻,甚至都要被远方隐约的音乐盖过,“可能是前段时间工作压力有些太大,辞职后调养下就好了。这个病很常见的。”   他清晰地听到尹时京叹了口气,继而在这个人的脸上看到了不忍和为难,直觉他要说出什么令自己难堪的话。   “不要讨论这个话题了好不好。”他的语气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   又是好长一段寂静,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那边的欢呼和笑闹渐渐地轻了。也许最好的做法是随便找个话题岔开,但萧恒不知道要谈论什么,便在静阒中等待他的下一步。   这段暧昧的关系当中,作主导的永远都是尹时京而不是他。   眼见那支烟将要燃尽,尹时京转过头看他,微微地笑着,“其实在英国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在吃那些药。萧恒,你大概从来都不知道你的谎言有多么不堪一击。”   真要说的话,其实他的语气很柔软,但内容着实残酷,残酷得萧恒几乎想转身逃开。   那眼神将他钉在原地,他都能想象出尹时京说出这句话时,心中伴随着残忍的快意——也可能只是他在恐慌中生成的错觉。就像那些处心积虑又老谋深算的猎人,面对自己的猎物,一点点抛出筹码,冷酷地粉碎对方微弱的抵抗,不给半点反抗逃走的机会。   ——尹时京究竟知道了多少?他还有多少事情没有和我说?   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要害怕,不要焦虑,不要失控。   “是吗,什么时候?”   “有一次你出门出的匆忙,就放在餐桌上。我稍微查下就知道那是治什么的。”   说到后面,尹时京放缓了语气,里面的某些情感近乎于哀恸。   “你搬走以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尖锐的蜂鸣占据着萧恒的大脑,令他根本无暇顾及这些东西。尹时京知道了他不是个正常人,那他还知道什么,他知道那件事吗?不,不可能,他应该不知道,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那个下午,没有人会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   他只想逃走。   逃走。快些从这个人面前逃走。   他低声说,“既然这样,我们不应该继续在一起了。”惶惶然间,他手抖得很厉害,伸进口袋才想起自己戒烟已经有段时间,“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对你不公平,我……你总有一天会觉得厌倦的。”之前犹豫了那么久的话,现在反而可以摊开了说。   无论尹时京对他是怎么样的感情,他都不该再把他视作自己救命稻草。   他险些忘了这里是自己的房间,几欲转身就走。   “我不能害你。”他强迫自己不去看尹时京的眼睛,“我不值得。”   ——我不值得他这么好的人。我不值得。   “你在胡说什么?”   先前的一点温柔如冰雪消融,只剩下十成十的冷漠。   尹时京冷冷地盯着他,好似真的发怒。   “我没有胡说。”说话时,他的心头苦得厉害,“这样对我们两个人都好。”   他等不到尹时京对他感到厌倦的那一天了。   很久都没人说话。其实他并没有多么坚定,只要对方稍微强硬点就会露出丑态,但也许这样就算是说通——尹时京总有一天会意识到,少年时期求而不得的那一点执念算不上什么。   无论是爱或是不爱,深陷泥泞之中的都只有他一个人。   “我走了。”   生怕自己反悔,他挣开尹时京松松握着的手腕,朝门边走去。   宴会是绝对不会再回去,但在那之前他可以去别的地方冷静一下。   只要冷静,就能慢慢接受他们从今夜分开的事实。   “好不好不是你说了算的。”尹时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冷淡得吓人,“我等了这么久,哪怕你会把自己毁掉,我都不会再放手。”   随后有人大踏步过来,拉住他将他强行搂进怀里。   尹时京比他稍微高一些些,修长有力的手指覆在他的后脑,半强迫他靠在自己肩膀上。   “你……”他靠着隐隐透露对方灼热体温的羊毛织物,眼前一片漆黑。   呼吸间是古龙水绵长的木香尾调,暖得心都要烧成灰烬。他本来还想挣扎,可喉咙里哽着东西,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早就知道,如果我那时把话说得太死,你会转身就跑。”尹时京贴着他的耳朵,像在喃喃自语,“但是你已经答应过我,我不接受这样的理由,你不能因为这种事就和我分手。”   “除非你已经不再爱我。”   十年前,梧桐凋落的深秋,尹琼和那位卓姓房地产商人分手。   其实那时他们已到谈婚论嫁的地步,连婚纱设计师与创意婚礼人都选好,却因为姐弟恋加上尹琼独子都已读高中,导致男方家里人坚决反对,甚至到了以死相逼的地步。僵持了一周左右,尹琼敏锐感受到对方有妥协之意,干脆约他出来,直接提出分手。   那时正逢尹时京的女朋友和他闹别扭——对方是隔壁女校的艺术生,学小提琴和舞台表演,气质优雅,形象甚佳,不知道脑袋里哪根筋不对劲,一定要用出轨来测试尹时京是否爱她。   家里学校里都乌烟瘴气,尹时京干脆来萧恒家暂住,很有些避难的意味。   “你不去安慰安慰她吗?”   萧恒靠在沙发上画画,尹时京侧着身子坐在窗边给他做模特。   反正是经常的事,他们都习惯得很。   “谁?”   听到这么个回答他实在没忍住白了对方一眼,“你妈妈。难道你觉得我会让你去安慰你那个女朋友?”因为和尹时京走得近,这几天他连带着受了不少骚扰,简直烦不胜烦。   “为什么?”尹时京尽量维持着一个姿势不动,以至于萧恒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铅笔划过微粗糙的纸面,沙沙地响。萧恒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这未完成的画作上,只有很小的一部分反应过来他究竟在说什么。   “你谈了那么多次恋爱,连失恋是很痛苦的事情都不懂吗?”他随口说道。   升入高中不过几个月,尹时京就已换了两个女朋友,速度真是比飓风还要快。   倒不是没有女生对萧恒表达过隐晦的好感——哪怕是最好的重点高中,高一都是最快乐最散漫的一年——他只是对谈恋爱这件事没什么太大兴趣。   “也许吧。”   “听起来,你好像不喜欢她们?”   萧恒手上使错了力气,长长的铅芯顿时断掉。   “喜欢是喜欢,却不是没了就不能活。”坐了太久,尹时京稍微活动了一下身体,语气倒是漫不经心,“打发时间而已。”   “也是。”   以他们的年纪,说爱又太敷衍太轻浮。   “应该说只有喜欢是不够的,只有爱过再失去才会痛苦。”   萧恒听完,在笔盒里找到另一只削好的铅笔,继续起刚才的事情。   这次再没什么打扰,他很快就进入收尾阶段。   “其实我知道,我妈妈大概是真的爱那姓卓的男人。”   就在萧恒将要完成时,尹时京冷不丁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你知道?”萧恒前几天刚陪人重温了泰坦尼克号,对爱情这个话题算是有几分兴趣。   “但看她那副样子,如果爱总是带来痛苦的话,还不如不要的好。”   萧恒低着头,像是在修改画中的小细节,“原来是这样啊。”   这大概是尹时京第一次当着他的面发表对爱情这件事的看法,令他过了这么多年都无法忘怀。   “是,你说得对。”被说中里心事的萧恒低声承认,“我确实是爱你。”   从很久以前开始,能给他这样感觉的只有尹时京一个人,无论是喜欢或是爱,都要人心悸。   他想要尹时京又不愿说出口。因为无论生病还是欲望都是很痛苦的事情,他不知道尹时京是否还抱持着当年的想法——就算不是,他也不太愿意把自己的痛苦加注在对方身上。   哪怕后来在一起了,他仍下意识就想着逃避,不愿把事情坦诚来说。尹时京没有说错,如果那时换一种说法,他肯定会拒绝——不光是害怕确定关系的原因,还有一点自卑。他痛苦了太久,连怎样呼救都已经快要不记得。   不合时宜的,他觉得当时的自己有些好笑:像尹时京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否喜欢一个人?尹时京说得真没错,他不擅长撒谎,更不擅长分辨谎言。   可能只有他会信这拙劣的谎言了。   “大概是搬走后发生了一些事情,具体是什么我不太想说。你能理解吗?”   他的心跳得很快,简直像是要从胸腔里挣脱,而声音闷在喉咙里,带着些茫然。   最初他说要走时只有三分的动摇现在已疯长到十分。分开的念头他确实不止一次有过,可无论哪一次,他都先过不去自己这一关。他早该明白。   “我知道。”   尹时京继续搂着他,因为抱得太紧,都有些痛的感觉。   可无论是他们哪个都不太在乎这么点疼痛。过了一会,萧恒才犹豫地抬起手,像是要抱回去。等手悬在半空,将要触碰到对方的脊背,他猛地停下。   “和我在一起可能会是件很痛苦的事情。”   想起自己的累累前科,萧恒忍不住再度提醒他,让他仔细思考。   “没有看到你和别人在一起痛苦。”尹时京吻了一下他的耳朵,说起自己那时的感受,“我忍耐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得偿所愿。我甚至都可以接受你不爱我……反正三个月不行就半年,半年不行就一年,我总有办法让你离不开我。”   萧恒没有问究竟是什么让尹时京下定决心要和他在一起。   也许是触景生情,也许是长久以来考虑的结果,但总不是些很重要的东西。   “有些话你现在不愿意和我说,我就暂时不会再问。”尹时京停顿了一下,“但只要你不说和我分开,我都可以慢慢等。”   萧恒知道,他一贯有耐心。   他的手指终于触碰到尹时京的后背,似乎随着那一点温度,所有的犹豫都灰飞烟灭了。他同样紧紧地搂住尹时京,像《巴黎圣母院》的最后,鹰山地穴里紧紧纠缠的两具骷髅一样。   也许他再问尹时京会得到不一样的回答:即使是痛苦,也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地要去爱上什么人,这大概就是人性的矛盾。   “不会太久的。我保证,不会太久。”   他是真的舍不得。 第21章   宴会直到天蒙蒙亮才散,外面到处都是细碎的嘈杂,像是高跟鞋落在大理石上,又像是轻而快的说话声,隐约,无孔不入,渗透进这石头建筑的每一个角落。   浅眠的萧恒被惊醒了一次,但敌不过疲乏,很快就靠着另一个人温暖的身体再度合上眼睛。   “……我知道了,需要签字的放我桌子右边,剩下的你知道该怎么办。”   待他再睁开眼睛已是日上三竿,房间里似乎有人在说话。   “卓董出院了,帮我订一束鲜花送到他家……随便写什么,反正总不是‘早日康复’那一类的。”那人应当是站在窗户边,被烂漫的阳光照得只剩下个深色轮廓。   “没什么大事就挂了,我这里还有别的事。”   尹时京挂断电话走到床边,俯视还躺着的萧恒,“醒了。”因为是在自己母亲家里,不需要做外边的严肃打扮,他头发松松地垂下来,更显得年轻。   见他穿戴整齐,容光焕发,分毫不见宿醉痕迹,萧恒更觉得自己应该多去两次健身房。   “现在几点了?”因为坐起来得太急,萧恒眼前黑了两三秒才缓过劲。   酒这种东西,永远只有喝下去的一两个钟头最享受,然后余下的时间都要拿来还债。   尹时京不回答,他翻出枕头底下手机看了眼,捂住额头感慨,“下次绝对不喝这么多酒了,真的太误事。”他很是懊丧地按住太阳穴,仿佛这样便能缓解那里针刺一般的疼痛。   “没事,其他人也起得晚。”尹时京随意地安慰他,“收拾好了就下楼,他们在喝茶。”   他进浴室冲了个澡,把自己收拾出个人样才跟尹时京下楼。   楼下客厅里,其余人都一副刚起来的困倦样子,一边喝茶吃东西一边聊天。   尹琼和Mendès坐在中央的位置,指指对面的软沙发,示意他们坐下。   女佣Lea抱着一捧刚剪下来,还沾着露珠的红玫瑰,依次插进四周的花瓶里,或是放到盘子里做装饰。尹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问尹时京他们昨天后半夜跑到哪里去了。   “本来想找你跳舞,没看到你,然后同样的找不到萧恒。”她的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逡巡,很笃定他们是一同离场的,“我刚刚敲你房间的门,结果没人。”   “我昨天在他房间里睡的。”尹时京端起茶杯,思索了一下,答道,“我当时喝得有点多,想着床足够大,便将就了一晚上。”他并未细说昨天晚上他们究竟做了什么,可萧恒的心还是短暂地提了起来。   好在尹琼没有过多纠缠细节,只当他们是一起长大关系好,简单聊了几句就和身旁的Mendès说起情侣间的悄悄话。萧恒留意到她的手指上戴了一枚戒指——细细密密一圈钻石做成花朵的样子,很雅致,也许是订婚戒指。   因为所有人都起晚,上午的时光便彻底荒废。不像是在纽约,欧洲人天生闲散,一日从中午开始也不算什么大事,更何况有过那样好的一个夜晚。   在玫瑰和天竺葵的芬芳中简单吃过早午餐以后,客人们提出告辞,作为主人的Mendès派司机送几位没有开车来的回家。Anna依次拥抱了Mendès和尹琼以后,把目光转向旁边站着的萧恒。萧恒无法拒绝,只能过去和她道别拥抱。明明尹时京也在,他想不通为什么是他。   “祝福你们。”她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说,“不想让人看到的话,下次记得把门关严。”   还不等萧恒反应过来她究竟说了什么,她便松开手,和母亲一同走了。萧恒在原地站了几秒钟,发现尹时京正看他,目光柔和且专注,默默把原本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等Eva和Pascal离去后,尹琼回屋子里补眠,而Mendès出去与一位合伙人见面,这喧闹了许久的屋子终于回到最开始的寂静。   “她知道我和你在一起了。”上楼的时候,萧恒和尹时京提起那个拥抱。   “是吗?”   今天天气可算是明媚,哪怕是在楼道里都能感受到那股透亮。就算只能见到尹时京的背影,也能感受到他心情好的不得了。   昨天夜里他们第一次把许多秘而不谈的事情拿到明面上来讲,好不容易回到两人独处,萧恒敏锐地察觉到气氛跟以往不同。更融洽,也更加自在——烦心的事情还在原地,只是两个人都知道要如何绕开,比过去时时如履薄冰来得要好。   他仔细想了想,“因为对象是她,我不怎么怕。但如果是你妈妈或者姑姥的话,我想不出来要怎么应对。”   尹时京忽然停下脚步,他没注意,一步往前就撞在他背上,要不是及时抓住了扶手,只怕是要倒退一步。他站稳身子,见尹时京回头。   “想不出来就不用想。她知道了就知道了,不会做出拿着支票威胁我们分手的事情。”   想到尹琼手握支票威胁他和尹时京分开的画面,萧恒忍不住笑起来。笑完他又觉得有几分惆怅和后怕——昨天他说了要分开,幸亏尹时京没有同意,否则他都想不出自己要如何后悔。   他大概再不会碰到像尹时京这样喜欢他的人了。   “在想什么?”尹时京已到二楼,居高临下地看他,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我在想,”他清了清喉咙,“我在想,幸亏你拉住了我。谢谢你。”   “说真的,我不明白有什么值得你道谢的地方。”   图书室的大门紧锁,尹时京手伸进口袋里找Mendès之前给他的钥匙。这是栋建造于十八世纪末期的老建筑,纵使几个世纪以来内部装潢多次翻新,也难以抹灭那股老旧气质。   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斜地照进来,在木头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萧恒盯着空气中上下翻飞的细小灰尘想工作以及今后的事情,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究竟在说什么。   尹时京很快找到那枚小指大小的黄铜钥匙,可不急着开门,静静地说:“我不明白昨天晚上我做了什么值得你那样道谢的事情。要知道,就算昨天你是真的决定离开我,我也不会让你离开得那样轻易。”他面带自嘲的笑容,“如果真的是那样,你大概会恨我都来不及。”   萧恒一时想不到要如何回应,望向窗外的景色,努力在心中组织语言。   上楼时他想的并不只是昨夜里的事,还有更久远的往事:噩耗传来的那个晚上,尹时京替他和父亲公司里的叔叔伯伯打过招呼,把他带回家,强迫他躺在床上,直到他累极睡着,而期间无论他惊醒多少次,都有人温柔地亲吻他额头或是握他的手。   当太阳重新升起,他睁眼就看到尹时京坐在细微晨光中翻书的侧影。经历了那样一个动荡仓皇的夜晚,一宿没睡的尹时京眼睛底下一圈淡淡的青黑,校服衬衫皱巴巴的,右肩不知道在哪蹭到了一块污渍,靠近了似乎还能闻到医院的来苏水味和血腥味。   追溯到他们认识的第一年,他都未曾见过这样狼狈的尹时京,狼狈得如此真实,真实到他再无法安慰自己噩梦过去,他的家庭还完好如初。   然后他缩进被子里,再也无法控制眼泪往外涌。一会,只要一会会就好,他这样跟自己说,楼下是新设的灵堂,妈妈还在医院里输液。他不再是小孩子,可尹时京还在他身边,仿佛绝望之人最后的慰藉。   如果说他被沉船上的锚拖曳着下坠,那尹时京就是站在陆地上,最后一个向他伸出手的人。   他好多次触碰到他温暖的指尖却又擦之而过,在冰冷的海水里挣扎。但如果没有尹时京,他大概早就因为难以承受那样多的痛苦向永恒的安宁屈服,再也不会见到真实的太阳。   “不止是这一件事。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几件事。”萧恒说得有些急,“你想象不到的。”   “是吗?”   尹时京朝他看过来,目光里没有太过浓墨重彩的悲喜,看不清楚他是明白还是不明白。   “你拉住了我,”他含糊地说,“否则我就不会站在你面前了。”   在他离深渊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尹时京拉住了他。   无论如何,没有尹时京就不会有今天的他。   “要向别人道谢的话,不是嘴上说说就好的。”尹时京整理了一下袖口,好整以暇地说道。   听出他话里不一样的暗示,萧恒有些无奈地伸手勾住他领口,将他拉得更近,近到两人呼吸交融,都能感受到嘴唇似有还无的微妙触感。   “这样够么?”他贴着尹时京的唇缝低声问。   可尹时京没再给他继续说下去的余地,揽住他的后背,实实在在地吻了上来。   顾忌场合,萧恒只打算轻描淡写地亲一下,哪能想到会被缠住,完全无法脱身。长而热烈的吻中,尹时京修长的手指按着他后脑的一小块凹陷,衔着他的嘴唇,不肯令他挣脱。   渐渐地,尹时京不再只是亲他的嘴唇,顺着下巴轮廓一路向下,尖尖的虎牙咬在跳动的颈动脉上,鼻尖擦过他的喉结,痒得厉害,像在心里放了把野火。他抬起手遮住眼睛,喉咙里小声呻吟,脑子里想的却是些更下流的事情。   吻够了便依偎在一起,尹时京的神情柔软得不可思议,“好了,进去吧。晚上还要出门,再耽误就赶不及了。”   剧院里正上映一部颇有意思的歌舞剧,尹时京早早订了今夜最好的位置。他深呼吸了几次,将“不想去”三个字咽回去,跟着尹时京走进Mendès的图书室。   室内不再像室外那般明媚,特制的遮光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阴凉而阴暗。随着他们的呼吸,好闻的纸张、油墨、木头和干燥剂混合气味充盈了整个肺部,仿佛回到了学校的图书馆。   他看尹时京的眼睛,发觉尹时京也在看他,应当想到同一件事。   几排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架后面是一间小型放映室——不是数字家庭影院,是那种极具时代感的胶片机和幕布,萧恒都只在资料片和某些电影里见过。他简单浏览了一下柜子里贴着手写标签的胶片,大部分是他没看过的片子。   假使时间宽裕且主人许可,他很愿意在这里看一场电影,可顾忌到接下来的行程,他们很快去了其他地方。   因为里面有很多年纪是他们加起来几倍的老书旧书,时刻要保持干燥,所以中央空调24小时都不停止工作。这温度湿度对书来说很舒适,对人来说就不一定。萧恒草草浏览过书架,和他想的差不多,这里大多是法文书,只有少数一部分是英文的。   他注意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哪怕是对法文一窍不通的他都听过她和她的两部知名作品,可他的目光并没有放在它们身上,而是对准了另一本——   “是《扬安德烈亚斯泰奈》。”尹时京以为他是对它们有兴趣,看清书脊上的字以后轻声说,“是她晚年的作品,写给她年轻的同性恋情人。”   “我听过它。”萧恒这样说,并不打算将它从书架上抽出来。   他曾经在别人那里见过这本书的中译本,只是一次都没有翻开过。他不知道它究竟是一本怎样的情书,或者病中的低语。它的书腰上印了一张合照:衰老伛偻的女人和留着胡子的年轻男人,任谁都会认为他们是两代人而非情人。   ——你的温柔,它把我带向死亡,而你也一定在无意识地渴望,我的死亡*。   忽然他想起这句话,回头去看尹时京,尹时京对这个地方没有太大的兴趣,眼神散漫却柔和,正漫不经心地翻一本还算新的诗集。记忆回溯到许久某个阴天的下午,尹时京从外面回来,快步走过花园,举手投足间有一种他自己难以察觉的优雅。   他不渴望死亡,清楚自己究竟在做什么,更不会害怕尹时京带给他的那些东西。 第22章   上午十点钟,萧恒起床后没有见到尹时京,随即想起他昨晚说今早要见位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便自己带上钱包出了门。   从地铁里出来,看到标志性的玻璃金字塔,他便想起上次和何烁他们来时的场景:时间不巧加旅游旺季,开放的绘画馆里蒙娜丽莎和维纳斯前简直人山人海,除了人头看不了任何东西。   星期三的许多展馆都对外开放的好日子。他没有仔细看地图,就是漫无目的地在馆内逛,偶尔经过一两个从断臂维纳斯方向出来的旅游团。卢浮宫实在是太大,藏品实在是太多,到处都是雕塑和油画,若是要每样都仔细看过去并了解背后的故事,只怕一周的时间都不够用。   比起镇馆之宝蒙娜丽莎,他看了最久的一幅画其实是《梅杜萨之筏》。真迹永远比仿品和缩略图来得震撼,他盯着画中人绝望哀苦的脸庞,似乎自己也置身于巨大天灾之中。   途中尹时京打来电话,说那边实在是太过热情,邀请他去自己家做客,可能要晚一些才能回去——按一开始的安排,如果尹时京能在晚餐前离场,两人可以约着一同去什么地方。   哪怕不做什么,光是沿河畔走一遭,欣赏一下巴黎夜色与波光粼粼的塞纳河都是好的。   他没吃午饭,一整天就在馆内消磨,先是绘画馆,再是古埃及馆和古罗马馆,大部分是仔细看,少数是走马观花。临到离馆,望着头顶翻滚的浓云,再看到其他步履匆匆的路人,他心头有些不好的预感。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滂沱大雨便从天而降。来时艳阳高照,傍晚大变天,饶是及时上了出租,他还是浑身上下湿透,寒意顺着往骨髓里钻,要人直打哆嗦。出租车司机是个三十多岁的白人男性,看他模样实在可怜,主动把空调温度打高,还找出毛巾让他稍微擦下头发。他连声道谢,对方却只是摆手,让他快些回家。   回去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楼洗澡换衣服。他冻得嘴唇泛青,喷嚏不断,说话嗓音都变了调,直到热水漫过背脊,将寒冷驱逐,才终于生出一些自己还活着的实感。   他洗完澡,正考虑要不要不吃晚饭直接睡一觉,就听到外面有人敲门。开门前他以为是尹时京回来了,没想到是女佣Lea。   女佣端着掺了白兰地的巧克力供他驱寒,还说那边有个人找他。   工作间的窗帘松松地拉上,只有一盏摇晃的白炽灯作为光源。   屋内的摆设无比简单,除了那些蒙着布,完成或未完成的雕塑就只有一副画架两把椅子。   不过是吃个晚饭的功夫雨势就转小,淅沥沥的,水流在玻璃上形成网络,又在地砖上投下一圈圈的波纹,宛如潮湿的水底。萧恒推开虚掩的门,里面的人没有像是没有察觉到有人来了,仍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在纸上画着什么。   “阿姨,你找我有事吗?”萧恒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   “我的思路卡住了,有些静不下心来,想要个人陪我说说话。”尹琼放下笔,站起来,走到那完成了一小半的雕塑身边,揭开上头盖着的湿布,让它暴露在视野下,“不会打扰到你吧?”   “不会的,我对这些也很有兴趣。”   萧恒注意到她没有完成的半张画,画的是个看起来有几分眼熟的年轻男人,牵着狗走在桥上。   “就是它吗?”想不起自己究竟在哪里见过这张脸,干脆不再多想的萧恒抬头看那尊雕塑。   “是啊,就是它,我可算是为它操碎了心。”   尹琼不急着动手,只是站在远处慢慢端详它,仿佛要把每一个小细节都牢记在心。   在萧恒眼里,它已初具一个人的轮廓——从骨骼和肌理的分布来看,应该是个年轻男性。它的五官模糊,肢体语言也暧昧不清,离完成应当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可不知为何,光是这么一个粗略的黏土人形,他就能看出某种近乎于活着的宁静。   “我不太懂雕塑,但是它就像活着一样。”他低声说自己的真实感受。   “是吗?”尹琼伸出手比量它各处的比例。   不知道是太过感性还是事实如此,从萧恒的角度看去,她仿佛要拥它入怀。   她的背影单薄且瘦弱,仿佛《罗丹的情人》里某一幕场景投入到现实里。   “嘘。”刹那间,她竖起一根手指,从桶里取了黏土在它的躯体上涂抹、修补,又用刻刀剔去多余的部分,将它一点点变成自己想象中的模样。   见她投入,萧恒不再说话,拿起她搁置的笔,在一张新的画纸上涂抹起来。   窗外的冷雨仍然在下,玻璃上很快凝结起一层细密的雾气。他本来只是想凭借记忆画一下白日里的卢浮宫,但下笔总有犹豫——犹豫了太多次不如停下。   “你看起来有话要说。”   等尹琼忙完一个阶段坐下来休息,一眼便看出他心里有事。   “那副画,他……”他欲言又止。   他想起来这画上的男人像谁,或者说,是尹时京像他。   “你不都猜到了这是谁。”尹琼坦然承认,“是的,是他爸爸,血缘上的那个。”   当初尹家二老对她大发雷霆,多次逼问她男方的身份,她都没有说出对方究竟姓甚名谁,只一口咬死尹时京是自己一夜春风的产物。萧恒如何都想不到她会对自己讲述那神秘男人的事情,就像他怎么都想不到里面居然另有隐情。   “我不记得为什么我要生下他了。”   她和尹时京那姓名不详的生父起初的确是一夜情。   对方是巡回乐团的大提琴手,谈吐优雅,多情英俊,令她沉迷无可自拔。一夜之后,他们谈了小半年的恋爱,但半年里从未考虑过更进一步的关系——她有学业,他更不愿安定下来。等热恋的激情过去,两人频繁争吵冷战,最后因为乐团将要去往奥地利发展,两人草草分手。   “分手以后一周左右,我意识到自己怀孕。我不知道该不该留下来——那段时间我总是喝酒,还有可能用了不该用的药,不是大麻,是感冒药。医生建议我生下来,他们总是这样,搞人道主义那一套。我回到住处,日子稀里糊涂的过去,直到四个月第一次胎动,我才意识到我身体里真的有个小孩而不是肿块。”   她凝视着那尊人像,笨拙的黏土在她纤细的手指下有了生命和形体,却谈论从自己身体里诞生的另一个生命。   “在我决定生下他时,我哪里知道怀孕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会胖,会呕吐,会失眠,会水肿得不像样子。我属于妊娠反应很严重的那种,好几次实在受不了,都想打掉他,可电话都拿在手上,却怎么也拨不下去号码。犹豫着犹豫着就到了分娩的那天。他是早产儿,不足月,因为要当心感染住了一段时间的温箱。我心里忐忑得厉害,可护士把他抱给我的一瞬间,又觉得是值得的。”尹琼眼里闪动着似悲似喜的光,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说那么多,我其实是个很不称职的母亲。他小时候我总把他丢给保姆和朋友,后来带回国了又让爸爸妈妈帮我照顾他,自己满世界跑,连他在学校里被人欺负了我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萧恒心中五味陈杂。   小时候的尹时京完全就是白人小孩模样,因为容貌和普通亚洲小孩迥异,导致许多人都拿好奇目光看他。那些目光有好有坏,一次萧恒无意听见几个高年级男生称呼他为怪物,恼火得不得了,走上去跟他们打起来,为此被请了两次家长。   无论家长老师怎么问,他都不肯说出打架的真正缘由——对于还是个小孩的他来说,“怪物”是个很可怕的字眼,他不想自己难得的朋友知道有人对他抱持这样的恶意。   没想到这件事被尹琼当做自己失职的证明。   “他从小就跟我不亲近。不过也不能怪他,我想着我已经生下了他,没有把他打掉,而且他不是一个人长大,又衣食无忧,就心安理得地忙着自己的学业、事业还有一次次的恋爱关系,忽略他是我的孩子,无论如何都是需要我的。直到他十几岁,我和当时交往的男友分手,因为空虚和厌倦,第一次回头审视起我和他的亲子关系,才发现自己究竟错过了多少。愧疚和亏欠中,我想过逃避,于是我又回了法国,而他要准备留学,又是很长时间没有沟通。”   萧恒记得,在英国的那几年里,尹琼会定期给尹时京寄来贺卡和礼物,而尹时京也回礼,除此之外便不再有了。他沉浸在自己的混乱里,只当他们母子关系不错,没多问过一句。   “后来呢?”   既然尹时京肯来参加她的订婚仪式,那这段关系定然是得到缓和。他想知道缓和的契机。   “有一年,他主动给我打电话,说自己喜欢上了一个人,却很犹豫要不要去追求。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对我提起自己的事情,还是这样的隐私,我几乎惊呆了,连电话都握不住。他不等我回答,继续说,那个人可能并不喜欢自己,而且已经和别的人在一起。我听出他是痛苦——他也会痛苦,我只要这样想想就心如刀割,这次是他主动和我说,那之前他没和我说过的又有多少次?我买机票飞往伦敦,我知道,如果我再不做出点表示,他会对我彻底失望。”   原来跨出那一步的人竟是尹时京,可萧恒已顾不得思索这件事,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尹琼正在说的话题上。   “说实话,我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在许多事上,他都比我勇敢。如果不是他劝我,我可能直接无法跨出失败的阴影接受Romain。我只能劝他等待,或者放弃——看起来他选择了等待。今年秋天,他告诉我,他和那个人在一起了,还对我说谢谢。”   “他喜欢的人或许有点离经叛道,但他愿意和我分享他喜欢的人,我就知道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他失望。从小到大我都亏欠他,我作为母亲,应该为他着想,爱他所爱的。”尹琼的眼眶微红,显然是做过一番心理斗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萧恒想说,他明白,他怎么会不明白。   如果他也能有尹琼这样好的母亲,那该多好。 第23章   一中采取全封闭式教学,没有双休只有月假。   这天刚好是月初放假的时间,只强制上第一节 晚自习。出校门后萧恒看了一眼头顶灰扑扑却还亮着的天空,心中充满了不现实感,仿佛还是不肯相信自己就这么自由了。   他家和学校不在一个市,平常要么有人开车来接要么他自己坐火车回去。他在校门口看了一圈没看到那辆熟悉的黑色宝马,便背着书包打车去了火车站。   “徐姐,我妈妈在家吗?”确定远离了其他同学的目光后,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开机给他们家保姆徐姐发了条信息,很快就得到了肯定回答。   他不在的日子里,他妈妈时常会去他外公外婆家小住,加上她精神时好时坏,经常忘了他回来的时间,所以每次他都会提前确认,免得横生枝节。   路上车转了三趟,到家都差不多快要转钟,他从楼下看,发现自己家的窗户是暗着的,不知道是不是都睡下了。   上楼以后,他掏出钥匙打开门,客厅里一片黑暗,徐姐的房门虚掩着,里边透出一点显示屏的荧光。他没有去打扰她一天里最安逸的几个小时,转身进了餐厅,发现温热的饭菜摆在桌上,都是他喜欢吃的东西,显然是有人数着时间准备好的。   他简单吃了顿晚饭,收拾好厨房,上楼敲他妈妈的房门。   “进来。”   他妈妈披头散发,穿睡衣坐在床上,定定地盯着窗外,连他进来了都不看一眼。   “你最近去外公家了吗?”他坐到她的床边,拿起柜子上的梳子替她梳起乱糟糟的长发,“不过你要是想一个人在家待着也没什么,有事就给我发短信,我虽然不会立刻回,但我保证我只要看到了就会请假回来找你。如果你不想一个人在家,又不想去外公外婆那里,听说最近卡地亚发布了一批新珠宝,你要不要去看看?”   他父亲骤然离世,留下偌大家产给他们母子。代表尹氏前来收购公司资产的尹泽给了她一份股权转让协议——将尹氏5%的股份以市价做抵偿。这听说是尹老爷子的意思,为的就是能保证他们孤儿寡母能一生衣食无忧。   珠宝、新衣服、戏剧还有音乐会,萧恒想不到还有什么她感兴趣的东西。   她仍不作声,甚至都不知道有没有把他说的话听进去。   “随便你吧,你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   他梳得很慢,偶尔碰到打结的地方都一点点解开。细软的发丝从他的指尖滑落,再如沉重的缎子一般铺在她的背上。他眼尖,忽然看到鬓角的地方有几缕已经斑白了。   “医生开的药记得吃……”   “我没病。”讲到这个,她终于有点了反应,打断他,语气阴沉沉的,“那药吃了我人不舒服,让徐姐都扔了。你们一个个的都让我吃药、治病,我病没病我心里清楚,是不是不听你们的你们下一步就要把我关进精神病院里了?”   “……怎么会?”话里恶意迎面而来,他手抖得险些连梳子都握不住。   他忽然有些庆幸自己坐在她身后,而她看不见他现在的表情。   他明白,爸爸意外身亡后,和他感情最深的妈妈深受打击。只要度过这一关,她就会恢复成原来那个温柔和蔼,脸上总是带笑的妈妈……他故作轻松地和她讲学校里的事情——少部分是真的,其他大部分都是根据过去编的。   一直讲了小半个钟头,他再也讲不下去,声音渐渐地小了。   整栋楼静阒无声,深沉的夜色倒映在玻璃上,冷肃凄清,而白茫茫的反光更衬得她面白如纸。   “好了,我出去给你热杯牛奶,准备睡觉吧。”   他放下梳子,站起来准备离开。   “不,你不能走!萧恒,你不能走……我,我只有你了。”她猛地抬起头,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死地盯着他。因为太过消瘦,眼珠有些突出来。   萧恒看过她和爸爸的结婚照,照片里她身披蕾丝婚纱,头发高高挽起,美得连电影明星都失了颜色,可如今这份美丽已经消逝,他只能看到深重的歇斯底里和恐惧。   她扯住他的手不让他离开,全然不顾自己尖尖的指甲都嵌进了他的皮肤里。   “嗯,所以我会代替爸爸照顾你。”他重新坐下来,给门外问询赶来的徐姐使了个眼色,让她不要进来,自己能处理好,“我会陪着你的,不会离开你。”   他揽着她单薄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还不厚实的肩膀上放声哭泣,完全不顾自己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根本承载不起这般沉重的重量。   “你……”他想说自己被抓得很疼,可话到了嘴边又变了。   “都会过去的,会过去的。你好好休息。”他心里很难受,是一种想要大喊大叫却无从发泄的压抑,他用只有他自己能听清的音量小声说,“妈妈,我也只有你了。”   ——你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十日的巴黎假日如梦似幻,唯独不像真的。   返航当天刚好是萧恒的生日。下午两点的班机,来不及大肆庆祝,但吹蜡烛切蛋糕再外带互赠礼物还是可以的。尹琼送了他一支珠宝钢笔,而尹时京的礼物更加别出心裁,是一串钥匙。他研究了半天都没研究出这把钥匙是用来开哪里的大门,而向送礼物的人提问,对方却只是神秘地说等时候自然会知道,差点没让他翻白眼。   Mendès开车送他们去戴高乐机场,路上尹时京一直在讲电话。从他的回答里萧恒大概能推断出是他公司的人在催他回去,反倒是他,除了中间何烁发信息过来问候了一两次就再没有什么事了,简直两个极端。   “你是不是不舒服?” Mendès关切地问正靠着椅背养神的萧恒。   “我……”他昨天晚上没睡好,车内暖气又实在太足,所以显得精神不大好,“我没事,我昨天晚上有些失眠。”   “是床不太舒服还是……?” Mendès生怕是自己有哪里招待不周。   “都不是,可能是想到要回去了,有些舍不得。”   这回答虽然是场面话,可从某方面来说也不算假:上次和何烁他们来时留下的印象已变得相当模糊,唯独记得哪里人都很多,一直在迷路;而这次,即使去的地方不算太多,即使天气时好时坏,天晴大太阳有些晒,下起雨来冷到骨髓里,但他总算能领会这座老城市的风情所在并享受它,而不是在抱怨中错过。   “那欢迎你下次再来。”   Mendès正视着前方的道路,“下次你可以试着带你的女朋友,或者男朋友一起来,我保证那个人一定会再一次爱上你。”在法国人,尤其是巴黎人眼里,巴黎永远都是最美丽的。   他不禁笑起来,刚好尹时京打完了电话,听到这最后一句,忍不住扬了扬眉毛。   萧恒领会到他的意思,用口型说,“是的,我已经是了。”   无论多少次,他都会爱上尹时京。从过去到现在,又怎么能不爱?   差不多十二个钟头的长途飞行,飞机降落在国际机场,尹时京的司机老蒋已等候多时。   手机重新开机后,在包括何烁在内各种祝他生日快乐的信息中,萧恒留意到昨天晚上房东给自己打了电话。他下意识就想要拨回去,但意识到现在是星期六早上七点半后又停了手——周末清晨扰人清梦是种很低劣的行为,过两个小时再打过去也是一样的。   周末早高峰,几条主干道车水马龙,堵得好似肠梗阻晚期的病人。老蒋一言不发地看着前方拥堵的道路,顺便听几声实时路况播报,思考着怎样绕路可以更方便一点。   自从回了国,尹时京的电话就没断过。每年年底都是最忙的,能忙中抽闲放十天假已经是很难得的一件事。现在假期结束,工作该回到正轨——萧恒当然不觉得自己当老板是件很轻松的事情,只是现在他实在帮不上什么忙,最多就做到不添乱。   那边催得厉害,加上路况一副癌症晚期的垂死样,老蒋为了节省时间,在征求了他们两个人的意见后直接把萧恒送到更近也更顺路的了尹时京他家楼下。   “你有钥匙吗?”尹时京降下车窗问他。   “我一直都有带在身上。好了,我上去了,你自己多注意。”   两人在此分别,萧恒一个人拖着行李箱上了楼。   十几天没人居住,尹时京家里处处都透着冷清。萧恒放下行李箱,进了楼上的卧室。因为定期有家政公司的人上门打扫、更换床单,所以床上可以直接睡人。他想着睡一两个钟头就好,可或许是在飞机上睡得太久,翻来覆去十八个来回都没有半点睡意。   既然睡不着,他便转身到书房里去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尹时京家有两个书房,一个正正经经用来办公,一个是用客房改成的,里边布置得很是舒适温馨,嵌入式书架,做成街灯形状的黄铜阅读灯,沙发靠垫软得人靠上去骨头先酥了一半,甚至还配了个小型家庭影院。   他坐下后开始一条条地回复起那些祝他生日快乐的消息:群发的就简单回两个字,反正对方也不一定会看;明显用了心的回起来就麻烦一些,需要联系上下文揣测对方的用意。回到备注为傅云升的消息,他愣了一下。   因为傅云升除了祝他生日快乐,还问他考虑好了没有。   辞职以后他考虑过不止一次未来的出路。除了尹时京提供的工作机会,还有人朝他抛来了橄榄枝,而这个人就是傅云升。   傅云升是他在MU时的学长,两人算是朋友,但谈不上亲密,至少是比不上他和何烁。因为毕业后都选择回国,并在同一座城市工作,所以这几年里他们一直都有联系。傅云升打毕业后一直有成立自己事务所的打算,半年前终于下定决心,做起了前期的许多准备工作——萧恒已经答应要入股他的事务所,但傅云升要的不止是这个,他要萧恒来做这个副所长。   “还没考虑好,不过谢谢你。”他最后这样回复了对方。   那边应该正在忙碌,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回应。   几十条信息一条条回复过去差不多就要中午,他记挂着房东找他有事情,打算回完手头上这条就给他们打过去。   他现在的房东是一对在大学里教书的老夫妻——本来是退休了,但他们说坐不住,就又被学校返聘了回去,负责教口译和高级俄语。几次接触下来,他对这对夫妻算是相当有好感。   他手都放在通话键上了,突然手机疯狂振动,另一通电话打进来。   是个陌生号码,看标记不像骚扰电话。萧恒看清它的来源地,心忽然沉了下去。   “喂?请问您是哪位?”他希望是自己想错了。   “我是魏欣兰,你是萧恒吧?”   但他的坏运气并没有给予他分毫侥幸。   “是我,小姨。”他换了只手接电话,从表情到语气都冷淡得不像是在和自己的血亲说话,“有什么事吗?”   “我记得你是十一月的生日吧,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对面的女人像是根本不在意他的冷淡,用一种装出来的,过分的热情同他说道。   他没有说自己的生日已经过去。但想到自己的二十六岁生日居然就这样在飞机上过去,他心里道没什么波澜——自从父亲去世后,他就再没有好好过过一个生日,这次和尹时京还有尹琼他们过已经称得上是最丰富多彩了。   “谢谢您。”他忍不住嘲讽地笑起来,“还有事吗?没有我就挂了,我这边还在开会。”   他不喜欢撒谎,可比起继续和她说话,他宁可撒谎。   “等等……等等,不要挂!我确实有点事,就是小事……”害怕他真的会挂断,她惊慌起来。   他不说话,静静地等待她的下文。   “你能不能,借小姨一点钱?” 第24章   因为上午有正事,萧恒特意起了个大早。   出门时他看了眼阴云密布的天,又从柜子里取出了雨伞带上。   广播里天气预报说今天是多云,没有降水,但最低温度只有2°,请广大群众注意保暖,不要着凉感冒。路上日常堵车堵得厉害,到处都能听见急促的鸣笛,等红绿灯的间隙,他手指敲着方向盘,发现沿途的商业街和酒店都早早换上了圣诞节的金绿红三色装扮。   这一年确实快要过完了。辞职许久的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时间流逝得如此之快,而去年这个时候他刚忙完一个小型并购案——因为时间和要求都极其不合理,他几乎是忙得焦头烂额才勉强在最后期限前交出一份满意答卷。   他在路上堵了一个多钟头,终于赶在上午过完前赴傅云升的约。   傅云升的事务所位置选得很好,三环线内,交通便利,离尹时京公司只有步行一刻钟的路程。当初选址的时候傅云升征求过他的意见,但那时他过得兵荒马乱自顾不暇,只让他不要选太离谱的位置,没想到会选在这里。   前台的女孩子看起来大学毕业没多久,先问他是个人业务还是公司业务,有没有提前预约,听到他说要找傅云升后熟练地拨通内线电话。不知道那边傅云升说了什么,她放下电话直接带他进了37层最里边的那间办公室。   事务所正式成立不过小半年,算是刚刚步入正轨。最近在做一家旅游公司的破产清算,需要出外勤,所以沿途里都看不到几个活人。前台把人带到后自己悄然离去,萧恒进去后第一眼就看到办公桌前的傅云升。   傅云升模样不算英俊,但他永远都把自己打理得无比得体——最经典的西装三件套和金丝眼镜,必要的时候还会用一些发胶。用他的话来说,如果一个律师蓬头垢面,那么没有人会放心把案子交给他。   “你考虑好来我这里帮忙了吗?”傅云升单刀直入主题。   “学长,你最开始不是这样说的。你说我只管出资,然后坐着拿分红就好。更何况你知道我最近不适合做这种高强度工作。”   当初傅云升找他当合伙人时,就知道了他的具体财产状况和身体情况。   “那个时候我哪里想得到招人这么困难。”傅云升捏了下鼻梁,靠在椅子上,露出一脸疲态,“新事务所就是这点不好,刚起步,专业能力强、经验丰富的多得是大事务所和大公司挖墙脚,剩下的我又不愿意将就,搞得现在大家天天加班。”   目前事务所只打算做商务这一块,但商务律师细分下来又有许多个领域,目前在职的几个人总无法面面俱到。   目前一个旅游公司的破产清算加召开债权人会议都能动用事务所的一多半人力,可见确实要逐渐拓展规模了——傅云升毕业成绩再优秀,履历再辉煌,一个人也不能当十个人用。   “看情况吧。”萧恒体谅他的难处,“要是实在缺人,我可以给你当外援,挂个名做合伙人律师。”   “谢了,我尽量不麻烦到你。”   简单地聊了下事务所的经营状况后,萧恒心里有了个大概。本来他也没打算新事务所第一年能有太多盈利,只希望能把口碑做出来,渐渐地拓宽人脉渠道,再接些大案子,把规模做大。   “问你个事,你对民间借贷了解多少。”他翻了下手边的金融杂志,用最漫不经心的语气问正看文件的傅云升。   “说得好听,基本都是高利贷。”傅云升嗤之以鼻,“还是最难缠的滚刀肉。”   做他们这行的都不太看得起高利贷这种灰色地带。   “怎么想到问这个?你最近出现了财政危机?”做久了破产清算的傅云升对钱的话题无比敏感,“还是认识的人?”他为人谨慎心细,知道萧恒父母双亡,特地跳过家人这一选项。   “差不多是这样。”   要把那一家人算作自己的家人,萧恒自己也觉得别扭。   “欠了钱?怎么欠的?”   “赌博,欠了钱庄的钱,现在追着要还钱。”   “多吗?”   萧恒比了个数目,傅云升倒抽一口冷气,“你这……”   外面有人敲门,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你这除了断绝往来也不能怎么样了。”   进来的是傅云升的助理小姐,来送喝的。傅云升端着咖啡杯,眼镜镜片上氤氲了一层白色雾气,不得不取下来擦干净,“你千万不要心软给他钱。就算他们跪下来求你,发誓自己会悔改也不要信——赌博的人都是无底洞,除非把手剁了锁屋里,怎么都能找得到赌的门路。”   像是早知萧恒的心软,他又继续说,“我们现在在做的破产清算,老板为什么破产,就是因为赌,不仅把公司赌没了,还欠了一屁股烂债,现在妻离子散,几个债权人天天派人盯着不许他自杀。”   “学长……”   “你要是钱多就去投股市,或者赞助我,随便搞什么都比帮赌鬼擦屁股有成就感。”   听他义正辞严地警告了一长串以后,终于能开口的萧恒呼了口气,“不会的,我知道分寸。”   他至今还记得在他小姨是如何在他妈妈尸骨未寒时就闹着要分遗产的,就算过去曾有一点亲缘热血,也都在那个时候完全地冷了。   从傅云升的事务所出来,天不像早上那般阴,还出了点太阳。他站在大堂给尹时京去了、电话,问他要不要共进午餐。反正车随时都能取,他走路过去就十几分钟的事。   从法国回来以后尹时京就彻底忙碌起来,见面更是不切实际。因为晚上各色应酬比较多,两人只有睡前的几个钟头会通电话,有时不会——对比之下,在巴黎的那十天简直悠闲得不可思议,每天随便逛逛,偶尔见一两个人,或者干脆在房间里腻一早上。   年底是一道坎,跨得过去就能过个好年,跨不过去,晦气跨了年就相当不吉利。除了丰厚的年终奖,人人都图个好兆头,因此更加努力。   电话很快接通,他没有过多地寒暄,直接说了自己的意图。   “我刚办完事,在你们公司附近,要不要出来吃个饭?”   尹时京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和应当是助理的人低声说了两句。   “好,有想去的位置吗?”   顾忌着差不多一周没有见面,尹时京答应得很干脆。   “暂时没想好。”   萧恒直觉他在和人谈话,不好打断得太久,“就这样定了,我来找你还是在楼下等?”   “你先来我这里,等一下,我这里应该还有一会才能走开。”   电梯上升到一半,萧恒察觉到自己的手机在振动,想也没想地按掉后把这个新号码再度拖黑。   一开始他是真的考虑过给她钱,可她拒绝了,只要那个不可能的数目——地下钱庄那边催债催得很紧,每天都派人在他们家附近晃悠,逃是绝对逃不掉的。   高利贷利滚利,多一天多一分利息,那个不断上涨的天文数字估计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萧恒冷冷地想,不知道看到现在的自己,她会不会后悔曾经说了那样的话。   ——你和你妈妈一样。   “说实话,我觉得她这么做真的非常不负责任,我简直不敢想象……”   电梯门打开就是尹时京宽敞的办公室,地面上铺着柔软的羊绒地毯,从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眺望,能看到细如静脉的公路和川流不息的车流人流,旁边还有一条稍窄的过道连通里室。他听到这句话的同时,尹时京的助理乔祺也注意到他存在,当即闭上嘴不再说话。   如果他再敏锐一些,会发现他们的神情都很古怪,可他不疑有它,只当他们在讨论公事,不方便让他知道。   虽说他和尹时京私底下关系亲密,可公事上他还是希望分得越清越好。尤其前段时间尹时京拿下了好几个大项目,在业内显眼得很,一时风头无双,旁人嫉妒艳羡皆有,他更不希望在小事上出了差池。   “萧先生好。”之前帮忙订过票,乔祺是认识萧恒的。他简单和萧恒打了招呼,“如果没有别的事,董事长我先出去了。”   尹时京不动声色地将面前的一叠文件收起来,放到下面的抽屉里锁好。出于对隐私的注重,萧恒甚至都没有费心去多看一眼。   “怎么过来了?”   “办事的地方离这里很近。”   见不到面的时候,因为缺乏必要的眼神交流,有时就很难领悟对方本来的意思,于是通常讲不了几句就要匆匆挂断。   一周多抽不出时间见面,不见的时候谈不上多么想,隐约认定有话非要当面说不可,可等真的见了面,萧恒将心里的话在喉咙边打了个转,又觉得说不说都没什么必要了。   “你想好要去哪里了吗?”尹时京今日的工作暂告一段落,有些疲倦地垂下眼睛。   “没,”吃个午餐而已,他不想大费周章去什么三道口的花园洋房或者五更街的旋转餐厅,打算就近解决,“这附近我不太熟,你有常去的地方吗?”   尹时京没有思索太久,“倒是有个地方可以去。你喜欢泰餐吗?”   “看厨师水平。”萧恒对食物本身倒是不怎么挑剔,“如果是上次那个水准就不可以。”   “哪次?”   “伦敦那次。”   “哦,那家店啊。是你一定要进去的。”尹时京嗤笑一声,总算来了点精神,“我劝过你那是白人开的店。”   经过改良,更符合当地人口味的泰餐又甜又油,还带了股古怪的洗洁精味,令人印象深刻。   “不止是泰国菜,他们做拉面也是这样。”   被勾起回忆的萧恒叹了口气,“我从来没想到拉面能甜腻成那样,好像用糖水做的汤。你应该更强硬点阻止我进去的。”   “噢,那可真是不好意思。”尹时京嘴角挑起,露出个有些恶劣的笑容,不像成年后处处圆滑的他,倒有些像回到了高中时代,“如果不是有人肚子饿了,我们起码可以等到去Le Gavroche。”   Le Gavroche是尹时京公寓附近一家法国餐厅,以往萧恒去找尹时京,两人经常去那里吃饭。   “是,是我错了。”   从高中时起,萧恒就不是这样的尹时京的对手,没两句便败下阵来。相对的,他心头的阴霾也淡了几分。   “你……你做什么?”   尹时京没站起来,只伸手摸上他的脸颊。   他躲闪不及,被摸了个正着。   “怎么一直皱着眉?”   直到尹时京温暖的手指抚摸上他的眉头他才知道自己刚刚一直都是皱着眉的。   “有吗?”   “有。碰到不高兴的事了?”   “嗯,有一些。”   尹时京没有催促他讲,他心里反而生出些许愧疚。   一直以来他都习惯于自己解决麻烦,即使他知道尹时京希望他能更多地依靠他一些。   “走吧。”   两人在地下车库走着,很快就找到那辆熟悉的宝马。   “我来开吧。”   “你真体贴,不过……”尹时京没有说完这句话,眼神有些莫测。   萧恒忽略他的眼神,从他手里接过他的车钥匙进了驾驶席,而尹时京也从另一边上车,坐到他的身边。车子发动点火的过程很快,一路上除了车载的古典乐就只有导航程序的人工合成音。他眼睛盯着前面的路,心里却是乱的。   “你电话响了,不接吗?”   “不了。”   这几天他小姨孜孜不倦地给他打电话——不仅自己打,还拉动了年迈的外公外婆一起来为自己求情。起初他还会和她好好说话,在她越来越像个疯子后,他干脆就把她拖黑。   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方法,换了许多的号码来骚扰他,为此他差点误伤来请他参加高中同学聚会的卓依依。   “尹时京,你知道我妈妈不是独生女吗?”   他心烦得厉害,讲出来的话都有些没头没脑。   “你没有讲过。”尹时京闭着眼睛,讲出来的话却没有睡意。   “我妈妈和我爸爸是大学同学,他们结婚后就搬来了这边。”   因为他外公外婆早在他妈妈十五六岁时就物色好了女婿人选,并极力反对她和大学同学恋爱,他爸爸妈妈只能私奔。   小时候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个小姨,更不知道她们姐妹关系从小就不大好。   “我小姨,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这应当是认识差不多二十年来,萧恒第一次和他讲自己家里的私事,“现在想想的话,也许她从很久以前就非常非常恨我们这一家人,觉得我们都欠她。” 第25章   一顿午饭吃下来,饶是对泰国菜没什么特殊偏好的萧恒都不得不承认,能让尹时京点名推荐的店自然有它的过人之处。   来的路上说到他小姨的事情,他讲的很含糊,许多事都一笔带过,并未触碰到矛盾的根源。归根到底,他本身也不是很了解那一家人,只是因为一些不甚光彩的缘故,再度有了联系。   年少时,萧恒曾撞见她和人激烈争吵:自姐姐离开后,她哪怕穿一条稍微鲜艳点裙子都会被呵斥为不知廉耻。   “你们总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她是你们失而复得的好女儿,那我呢?我是什么?”   后来他慢慢地从其他人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一个压抑女人的一生:有那样一个自由大胆的姐姐做反例,刚进入青春期的少女被家里十倍严格地拘束起来,婚姻、事业……她没有一天是为自己而活,光为了满足父母的要求就筋疲力尽。哪怕后来严厉苛刻的父母渐渐老去,重新审视彼此间的亲子关系,尝试做出补偿,可过去的累累伤痕仍旧突兀地摆在那儿,谁都不敢主动触碰一下。   尹时京听完后并未发表任何评论。就像很多年前,萧恒听他讲那些可能会成为他继父的男人——姓卓的房地产商,姓何的医学界才俊,还有更多他记不住名字的——也是同样的一言不发,或者轻描淡写地把话题岔过去。   亲密的人互相分享彼此秘密,不是非要深入挖掘些什么诸如人性的东西,可能只是时间气氛都刚刚好,触动了心里的某根弦,哪怕这地方之前从未有人来过。   吃过最后的甜品,穿娘惹的女侍从拿账单过来。尹时京先一步将信用卡递出去,慢了一步的萧恒有些无奈地看他,他气定神闲,好像根本不觉得有哪里不对。   做朋友可以理直气壮要AA,可做情人又和朋友不同。除开学生时代的几次闹剧,萧恒从没如此正经地谈过恋爱,不知道这样好还是不好,只能在别的地方能多出一些是一些。   “下午打算做什么?”   很快侍从拿回账单要求签字,尹时京签字时从不低头,所以说话时眼睛还是望着他的。店内的灯光比较暗,半边暗的阴影扫在颧骨上,模糊而温柔,萧恒留意到他嘴唇的弧度,没来由地心跳了一下,想要亲吻。在他还是少年时,曾无数次让尹时京做过自己的模特,他以为自己早已知晓这个人的魅力所在。   “去画室,和梁教授约好了。”   平时他每周去三次画室,最近因为刚开始学习油画,趁新鲜感还在,去得更频繁一些。   不知是不是换了新药的原因,他的许多坏情绪,比方说焦虑和自我厌弃都很少再出现,病情也比先前稳定些。如果没有那次的事情,没准他会真的认为自己正在好转。   “晚上要不要来我家?”站起来后,尹时京整理了一下稍有些乱的袖口及领口。   经过他提醒,萧恒才想起时间过得这样快,转到了星期五,很快一周就要走到尽头。   “好。”他想了一下,想到件事情,“不过可能要晚点。”   “没事,我估计到家也很晚了。晚上卓董事他们请吃饭,还有人事部新来的主管。总是要做足表面功夫。”尹时京说得轻巧,可管理公司总不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   因为许多原因,萧恒比他晚毕业一年,那一年他在英国给尹时京打电话,尹时京总是会接——算上时差应该是国内的深夜。他的语调毫无睡意,背景里还有其他人的声音。   经过漫长的前期准备,差不多在毕业季,尹时京的公司顺利上市,然后一步步地扩展业务,实现他心中的事业版图。他一直都这样清醒,知道自己真正要的东西,而不贪婪。   跟来时一样,他把尹时京送回公司,然后自己步行回傅云升事务所那边的地下车库取车。   先前见不到面时还不觉得,这时骤然和尹时京分开,他突然就意识到时间的流逝太过缓慢,恨不得一眨眼就能到晚上。   这样激动而热切,倒有几分像焦急等待心上人出现的毛头小子。他之前从未体味过这般心情,有几分焦急与惆怅,但更多的是新奇。   下午的路况不再像早上那般糟糕,虽有几处主干道堵车,可总体称得上畅通无阻。   将要到画室时,他注意到从他上次挂断他小姨的电话,那边已足足安静了两三个钟头。   也许其他人会觉得这是个好消息,可没来由的他一阵心慌,一如当初他站在那扇带来了一切灾难的门前。那时他是个满心欢喜想要和她分享好消息的少年,现在他是个成年人了。   她说过,钱庄那边给出的最后期限是这周末。现在才周五,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只是应该,他这样安慰自己道。   他从黑名单里找出她的号码再拨过去,他打了很多遍,一直到挂断都再没有人接通。   今天画室找来的模特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女生,染亚麻灰色头发,模样标志,嘴角有一粒小痣。   梁教授今天留的任务是完成线稿。萧恒稍微热了下手,跟模特简单提了几个要求,对方点头说好。   室内暖气开得很足,她脱掉外面厚实的大衣,将头发松松地挽起来,仅穿着米色衬衣和烟灰短裙,悠闲地坐在靠背椅上,目光散漫地望着花瓶里新鲜的花束。   萧恒先前就觉得她眉宇间神态像年轻时的邱淑贞,野性难驯,可安静下来又别有一番风情。   “这样就好了吗?”她似乎还不确定,转过头问自己的雇主,“不需要做别的了?”   萧恒正挽起袖子,从盒子里取出图钉,将画布固定,只含糊地从喉咙里发出点声音当成肯定。   他的头发有些长长了,遮住视线,被他随手捋到脑后。   画室的墙上没有钟,时间的流逝就更容易被忽略,他又是一旦投入到某件事里就很难被打扰的性格,等再回过神来,模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外边天也早黑了。   他用麻布盖住未完成的油画,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东西,下楼和负责人打了个招呼就离开。   周末的夜晚是从八点开始的。路上他经过繁华的商业街,城市巨幕上似乎在放什么东西,天空亮如白昼,广场上四处都是人,半点都看不出冬日的冷清。他给尹时京发信息说自己要到了,也许是那边太忙的缘故,许久都没有回应。   等他到尹时京家时时针都已指向了数字9。客厅灯是黯的,冰冷的天光倒映在窗户上,可能是早上人走得急,阳台的玻璃门没有关,透心凉的冷风呼呼地往里灌,显得无比冷清。   尹时京家的冰箱和他差不多,典型的独居男人,只有矿泉水和几听啤酒。他倒了杯水吃药,然后站在黑暗里,死了一般,很长时间都没有动一下。明明什么都没有做,焦虑和痛苦还是扼住了他的喉咙,令他恐慌得不能自己,如同被淹没在熔化的铁水里,粉身碎骨。   窗台上有怪物小小的影子,它们伸出畸形的手指,拉着他,在他的耳边窃窃私语,想要他加入到他们当中……就在他踏出第一步时,他猛地醒悟过来,喘了口气,发现自己抖得如同置身寒风之中。   以下内容需要积分高于 1 才可浏览   差不多十点多,尹时京终于回来。他身上带着几分酒气,显然是喝了不少。   “你吃过没有?”卧室里暧昧的灯光下,尹时京一手松领带,一手解扣子,不出一分钟整个人瞬间从一丝不苟的商务精英变得放松而慵懒起来。他脱掉西装外套也不停下,又开始脱有些皱了的衬衣,或许是前段时间大量人体结构联系的缘故,萧恒留意到他光裸背脊上肌肉随着手臂动作的颤动,有些挪不开视线。   直到尹时京似笑非笑地和他视线交汇,他才咳了一声,“吃了。拖到这个点也只能是夜宵了。”   “那你要吃夜宵吗?”尹时京坐到床边的椅子上,双手随意地叠放在腿上,“好看吗?”   “不要。还可以。”意识到他问了什么,再联系到以前的一些事情,萧恒恍然大悟,“之前你也是故意的,对不对?”而他就因为那一闪而过的背影,被情欲缠绕,拿幻象做替代,在痛苦里自慰。曾以为是无意的举动,现在再度解读,应当都是某个人的处心积虑。   他身不由己地陷落,可除了陷落又能怎么做?尹时京比他本人更了解他的欲望根源所在。   “很高兴我对你这么有吸引力。”尹时京凑到他耳朵边讲话,呼出的气息痒痒的,“你根本不知道你的眼光有多高,这差点让我很难办。”   萧恒耳根有些发热,伸手揽住他的脖子,“你一直都是。”令他从少年时就魂牵梦萦。   在对他示好的人当中,好看的人有那么多,当中也不乏混血儿,可他的眼中至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尹时京,再没有其他人,而他居然需要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才肯承认自己的心是狭窄的。   尹时京看过来的眼神有几分复杂,似乎是懂了他未曾言明的深意,然后和他接吻。他吻得又快又急,带着粗糙的欲望,一遍遍地蹂躏着萧恒的嘴唇。萧恒早就洗过澡,身上只穿了宽大的浴袍,浴袍带子在床上滚一遭自然散开,露出底下的风光。   后头的事情倒顺理成章起来。尹时京按住他的肩膀,嘴唇从肩颈一直往下,落在肚脐附近。   萧恒意识到他要做什么,还来不及发声,勃发的性器就被湿热的口腔含住。他身体从床上弹起,很快又被只有力的手臂按下去,只能颤抖或者不明显地躲闪。他手掌搭在尹时京的背上,感受到底下肌肤的高热,似是被情欲灼烧着。   过了一会,他意识有些迷蒙,只觉得自己将要射精,拼着最后一点力气硬生生把尹时京拉起来。尹时京笑着亲了亲他的脸颊,转身去抽屉里找起东西。即使他表现得冷静自持,可萧恒仍能听出他呼吸里的沉重。   后面的开拓做得潦草,等到灼烫的躯体压下来,硬热的性器抵住那地方,缓慢而不容情地侵入进来,他下意识地攥住了身旁冰冷的床单。过了一会,另一只手缠上来,将床单从他手中扯开,然后严丝合缝地扣了上去,如一把不容许挣脱的铁锁。   到这一刻,他想起床头台灯还亮着,挣扎着想去关灯。但尹时京没给他分神的功夫,按住他的骨盆,吻他的脖颈和胸口,反复地顶进到深处。他弓起背,口中发出细碎的呻吟,渐渐地也沉溺到了性爱的快乐之中。   在做爱时,尹时京向来不喜欢多话。萧恒几次睁开眼睛,看到他高挺的鼻梁,还有周遭摇晃的,宛如在水中火中的昏黄灯光,一片灼灼的热,又被巨大的阴影切割得支离破碎,只能不顾一切地和他放肆亲吻,唇舌交缠,一次又一次,哪管得了更多。   身体相连的地方带起麻痹的快感,沿着脊柱神经四处蔓延。他先前射过一次半软不硬的阴茎在摇晃和颠簸中又再度抬起头,他想要碰一碰,但那扣着他的手都无半分松懈。他说不出话,只能更加难耐地去触碰身上人裸露的每一寸肌肤,仿佛这样才可止住干渴。   明天是周末,少了许多顾忌,就是纵情狂欢。萧恒两次攀上顶峰,而尹时京搂着他的手臂骤然收紧,也是射了。两人皆是一身的汗,气喘吁吁,但视线交缠,纵使不语,也有几分平日里不见的缱绻。萧恒露出个疲惫的笑容,而尹时京抚摸着他汗湿的头发,慢慢地把自己的额头贴了上去,沉沉地叹了口气。   “我不能……”他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   他究竟有什么不能的事情?萧恒心头蓦地跳出个答案,但想一想,又觉得自作多情大惊小怪。   五六点,外头天幕灰白的时分,萧恒就已经睁开眼睛,躺在床头看手机上昨夜没看完的界面。   昨天夜里他们在浴室里又做了一次,似乎是闹过火了,浑身的肌肉都酸痛着向他发出抗议。   四处都很安静,也听不到远处车水马龙的引擎声,只有透亮的灰光——今天应当是晴天。   尹时京正躺在他的身边安眠,散落的头发柔和了深邃的轮廓,令他显得比实际年纪还要年轻。他盯着他看了很久,最后忍住了碰一碰的冲动。   他看了半天,都是差不多的信息,只是没有一个令他感到满意。要么是配置跟不上,要么就是价格他不满意,他看得太投入,都没注意到枕边人有了动静。   “你在找房子?”尹时京支起上半身,温热的胸膛贴在他背上,手臂不动声色地缠在他腰间。声音里还带着模糊的睡意,“现在住的地方不好?”   萧恒被他搂在怀里,只僵硬了一瞬就放松下来。既然被看到了,这件事他也不打算瞒着,“挺好的,只是房东不打算再租了。”   那对教授夫妻的女儿在美国事业有成,嫁了个当地人,决定为父母办理移民。老教授面带愧色地对他说,因为将来也不打算回来,所以决定把国内的房产全部变卖,还问他要不要买。他暂时没有买房的意图,只能在这两个月内找好新房子搬走。   “你什么时候去复查?”   尹时京冷不丁问起这件事,他险些没跟上他的思维速度,“下个星期四。”   “我陪你去吧,好不好?”   “你有空吗?”萧恒垂下眼睛,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要看是陪谁。是你的话,我总是有时间的。”   若是换其他人说这话,大概就只是床笫间的甜言蜜语,而由尹时京说,就是真的在向他许诺。   “好,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嗯,我知道。”尹时京收紧了手臂,“只是放心不下你。”   他何尝不知道尹时京想要的东西。他想要真相,想要他隐藏在心尖里的感情……而无论是否知晓,他们分开那几年发生的事如一根尖刺扎在两个人心头,久不愈合。   “我不能没有你。” 第26章   灵堂设在萧恒外祖父母家的客厅。   房子是老房子,四室两厅,平日里无比宽敞的客厅里因为堆满了东西显得仄狭。木头桌子上摆着一张黑白遗照,据说是她十几岁时的照片,甜美的笑容因主人离世蒙上了一层阴影。手臂粗的红蜡烛烧了几天几夜都没有熄,中间偶尔有来吊唁的人上香,顺手往铜盆里添一剪子黄纸,几簇白菊花插在绿色的花泥里,被这满屋子的烟火气熏得都有些萎败了。   下葬的准备事项很多,考虑到外祖父母也上了年纪,基本由他小姨一家包办。他们忙进忙出,搬东西,送客人,简直没有一刻停歇。本来这些都该由他来,可他的精神差到了极点,再多一点刺激都要崩溃的样子,旁人自然不敢强迫。   他把自己关在东南边最小的那间房里。起初还有几个人试图来开导他,要他看开,受了冷遇后就渐渐地没了声音,放他在角落里自生自灭。   这间房的地理位置很不好,窗外有棵树龄几十年的梧桐,枝叶繁茂,挡住了大部分日照,导致屋内整年都阴阴的。他在这里睡的第一个夜里有风吹过,婆娑的树影落在窗户上,像极了他的梦魇。他出了一身冷汗,跳起来拉紧窗帘,把所有的灯都打开。   房间里亮如白昼,再无黑暗生存的空间,可这并没有驱散他心中的恐惧和悲哀,只让他衰弱的神经更加紧绷。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脑子里想不了其他东西,闭上眼就是那副画面,而好不容易睡着了也要做梦。梦里他穿丧服,走一条很长的路,身边一会有人一会没人,光怪陆离,走到一半,天上下起黑色的雨,他淋着雨继续走,有人为他撑起了一把伞,他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只记得苍白的皮肤和纤细的指尖,在纯黑的背景里反着森森的光。他梦到他们一家人坐船旅行,遭遇海难,无人生还,所有人都死在了船上,却还以为自己活着,一遍遍地重复这趟不可能有终点的旅行。他还梦到自己从很高的地方坠落,可身体轻飘如纸,被凛冽的寒风吹着飞向很远的地方……   他似乎听到有什么东西趴在窗台上小声说话,声音又尖又细,仿佛在嘲笑,又仿佛在哭泣。他越是害怕地捂住耳朵,那声音就越清晰,最后几乎如雷鸣,隆隆作响。   他终于忍受不了,从幽闭的牢房里跑出来,途中一扇虚掩的房门,慢慢停下脚步。   门没有关严实,几丝冷气泄露出来,麻将被搓得哗啦啦的,几乎要将里边的人人说话声音淹没。本来他浑浑噩噩的,整个人都在神游,忽然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那名字宛如一道惊雷,一种回归真实世界的恐怖将他整个人都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鬼使神差地,他站在门外头,将耳朵贴上去,屏住呼吸仔细听里边的人谈话。   “要我说,欣怡这丫头真不是个东西。当大人的自己走了一了百了,留个孩子怎么办哦,无依无靠的。”   “说是小孩也不小了,十八岁了,今年刚高考,马上就读大学了,该懂事了。”   “这小孩命可真苦,去年没了爹,现在连妈也没了,怪可怜的……尤其他妈妈还是那样死的,”为了戏剧性,说话的女人特意停顿了一下,然后鬼鬼祟祟说出几个字,“多吓人啊,我想想都瘆得慌,要我遇到这种事直接疯了都有可能。”   “我们院里有个女人碰到跟他差不多的事,直接被吓进了精神病院,住了一年多还疯疯癫癫的,真是想想都可怜。”   “轮得到你同情他吗?我听说他家挺有钱的,来这边才多久房子都买了,刚我偷偷看了一眼,连书包都是名牌,好几万呢。他爸妈死了是死了,但留了那么大一笔遗产给他,该知足了。”   “人妈头七还没过,你少说两句行不行!?他妈心真是太狠了,都不为自己的孩子考虑,让他十几岁就家破人亡。唉,没妈的孩子都是要受苦的,那孩子长得好性格也好,她怎么舍得哦。”   “我倒是觉得会做成这种事,他妈早就不太正常了吧。我听说精神病都是会遗传的,你说那小孩看了那些东西,会不会变得跟他妈一样?”   “别嘴碎了,好歹是自家亲戚,都留点口德。”   ……   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呛住,猛烈地咳嗽起来。喉咙里像是热又像是辣,一股子腥气往上涌,眼前浮现出一片剧烈的白光,边缘又带着斑斓的光晕。他伸手去摸,又除了滚烫的体温外什么都没摸到。里面的人又说了什么?他没空去听,光这么点信息都像刀片一样搅得他头痛欲裂。   “你在这干什么?还嫌不够晦气?”   忽然有人推了他一下,然后硬生生地把他从门边拽开,不让他继续偷听下去,“忙着呢,回房间待着去,别给我添乱。”   他扭头对上那张写满了嫌恶的脸。或许是他的眼神太直了,那女人竟然躲闪了一瞬,语气也稍微放柔和了一些——当然只是很少的一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你别把自己弄得跟你妈一样。”   妈妈?这个词勾起某些回忆,他又想到他是如何满怀欣喜地回到家……他应该去死。这念头忽然就从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冒了出来,如一颗带毒的种子钻进了湿润的土壤,生根发芽,直到长出剧毒的藤蔓,将他的整颗心都缠起来,容不得半点其他。   萧恒在前台填完表,到一旁的休息室等了差不多一刻钟,就有人来带他去最里面的咨询室。   这是一间布置得很温馨的房间:浅玫瑰色的墙纸,浅色的布艺沙发,柔软的碎花靠垫,雪纺窗帘只拉了一半,窗台上还摆着一小盆半开的铁线莲。   昨天上午,梅医生除了开药还额外给了他一张名片。   面对他疑惑的目光,梅医生解释说:“这是我本科学妹,斯坦福大学的心理学博士,和那些随便看看书考了个证就出来误人子弟的不一样。前几天她刚结束了几项长期咨询业务,你要是愿意可以去她那里做个心理咨询。”   他坐在沙发上等了没一会就有人推门进来。   来的是个穿浅色休闲装、看起来约莫三十岁后半年纪的女性,长得不算漂亮,短发,身材微胖,气质知性,眉宇间神态很是温和宁静,要人感受不到半分攻击性。   她简单地自我介绍,“我是杨艺,是这里的心理咨询师,谢谢你愿意来。”   “我是萧恒。”昨天打电话的时候他就已经提过梅医生的名字,不需要再讲一遍。   她应该已经看过了那张表格,和他随便聊了些无伤大雅的东西,见他不再像一开始那般拘束就试探性地进入了正题。   “你说你妈妈是自杀?”   “是。”他既然把这件事写在表格上就不打算隐瞒,“很多年前的事了。我爸爸车祸前和她感情一直很好,她没有办法接受现实,苦苦支撑了一年多以后终于选择解脱。”   “对不起。”   多年前的梦魇又有了复苏的痕迹,他努力把恐惧和绝望吞下,“没关系,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我差不多连她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   她葬在遥远的北方,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去看过她。   事实上,连她出殡那天他都没能参加。   “要我说,她一定很漂亮。”见他没有抵触情绪,杨女士才继续说下去,“你读书那会肯定有不少女孩子给你写情书,或者胆子大点直接就要做你女朋友。”   不止一个人说过,他长得更像他妈妈。   “嗯,我的确比较像她。”他点点头,想起了一些事情,嘴角不自觉上扬,“但学校里有人比我更受欢迎。”   何止是那些女孩子,连他想起那混血的英俊少年都忍不住心跳加速。他长长的睫毛,灰蓝色的眼睛,苍白的皮肤,还有柔软炙热嘴唇落在唇角的触感……那样多,多到他无力抵抗。   “那个人是你朋友吗?”杨女士观察着他的反应,“你看起来很高兴。”   “是的。”他简略地回答,“我们认识好多年了。”   也已不止是朋友。   话题就此围绕着他的人际交往展开,他并不回避有关过去的提问,只是在某些关键信息上一带而过。   他的配合令杨女士决定更进一步。   “我有一个很冒昧的问题。”得到他的许可后,她才缓缓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我接触过很多跟你相似情况的年轻人,他们都伴有不同程度的自杀倾向,你是不是……”   “嗯,你没有猜错,我有自杀倾向。”这点他有在表格上隐晦提及,而作为这方面的专家,她肯定不会错过。   “是受你妈妈的影响?”   “……我也不知道。可能不是吧。”他说完这句话以后停顿了很久,像是在思考,“她自杀是有明确的目的性——为了解脱,我自杀大概什么都不为……我只是被那股念头魇住了,想死,我应该去死,可我想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去死,只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无论是活着也好还是其他的事情也好,都不再对我有吸引力。你明白的吧,人一旦跨过了那条线,后面的事情就变得很轻易了。”   这念头从发生到壮大只用了几天时间,然后他在路边被人发现梦游成了击溃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跨过了死亡的底线。   杨女士没有打断他的讲述——她知道,一旦打断就很难再让他打开话匣子。   回忆过去并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他的语速不快,语气平和,透着股不自觉的残酷,“我仔细地研究过:吞安眠药太不现实,而割腕是一种漫长的死法。会选择割腕的人不一定是真的想死,他们在犹豫,犹豫着是否要向人呼救。我看过一部电影,名字我忘了,里面有个配角动脉破裂,大出血死了。我学过画画,也看了一些人体解剖学的书,很轻易就能找到颈动脉的位置。我决定找个没人的地方,然后……这样就算被发现,也来不及抢救了。”   刀是削铅笔的美工刀,他至今都记得那份重量,还有落日的余晖,晒得人浑身上下都热乎乎的。   “可你还活着,你没有放弃自己。”杨女士静静地说道。   “因为……”他盯着自己的双手,嘴唇动了几下,最终还是将那几句话咽了回去,“最后一刻,我退缩了。从那次失败以后,我虽然还是有想死的念头,可我都再没踏出过那一步。”   即使无时无刻都生活在痛苦之中,他都再没有尝试过一次,哪怕放弃会轻松许多。   他咬紧牙关活下来,只为了一点在旁人看来或许微不足道的东西。   忽然一只温暖的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他抬眼看到杨女士温柔的面庞。   “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事拉住了你,对不对?”她的目光里没有怜悯。   “是恨。我恨她,我绝对不要重蹈她的覆辙。她是自杀死的,我绝对不要这样。”他侧着脸,昳丽的眉眼里透着冰冷,“我绝对不要变成她。”像是怕她不信,他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   从她的神情来看,她并不相信这个说法,可她也不打算拆穿,只静静地视着他,好像一个宽容的长辈在注视自己的孩子。   他意识到失态,深呼吸了两次,“我不想变得跟我妈妈一样,我想活下去。”   “嗯,你很努力,你也成功了。”   赶走窗边的魔鬼和床头的幽灵,不再听见它们的呼声,变得跟正常人一样。他所有的愿望不过如此。   后来杨女士没再问什么过激的问题,他也都尽量如实回答,两个小时很快就过去。   他谢过杨女士,并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第一次咨询是免费,第二次开始才签合同,按小时收费。   前台已经下班了,他上电梯前远远地回头望了一眼还亮着灯的办公室,很难相信自己居然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女性讲了那样多东西。   尹时京的车停在楼下。   因为大厅里禁止吸烟,尹时京就靠着车门抽烟。   看他的装束,应该是从哪家应酬场子里提前出来的。   十二月寒风凛冽,天气预报说这两天可能会有今年的第一场雪。尹时京带了一身的寒气,只有指间的一星火光和呼出的白气带有热意。他见萧恒出来了也没有问什么,只是默默在一旁的垃圾桶上将香烟按熄。   “小心交警贴条。”萧恒碰到他冰凉的指尖,“……我可以自己打车回去的。”   “已经贴过了,罚了几百块钱。”尹时京没有抽开手,反握住他的,“我自己想来的。”   他说不出话来。   先前没有和杨女士说的那个理由再度变得清晰无比。   “回去吧。”他低头亲了下尹时京的手指,“尹时京,我一直都爱你。”何止是爱,他就如一株寄生属植物,没有尹时京便绝对活不下去。   “我也是。”尹时京讲得平静,可他知道,这绝非敷衍。   他们相爱,在阴差阳错延误了这么多年的此刻。   回去的路上,尹时京顺手打开了广播,电台正好在放《say anything》。   Time may change my life,   But my heart remains the same to you.   Time may change your heart,   My love for you never changes.   ——或许时间流逝,你心不再,但我对你的爱矢志不渝。   暖气透过毛呢渗透进来,萧恒些昏昏欲睡。   “你房子找得怎么样?”忽然尹时京说话。   “没找到。”他去看了一间,地理位置不甚理想,租金还超出预计,根本谈不拢。   “别找了,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吧。”尹时京专注地看着前方道路,似乎下起小雨,挡风玻璃上很快模糊不清,不得不启动雨刷,“虽然我不是时时在家,但总比你一个人好。”   见他没有立即回答,似是动摇,尹时京又乘胜追击,“最主要的是我想随时随地就都能见到你,不需要再绞尽脑汁想一个借口约你出来,过了夜又要担心你会离开。可以吗?” 第30章   搬家这件事给人的印象总和繁忙劳碌分不开。   那天晚上答应了尹时京搬过去以后,萧恒便开始着手准备。纵然东西不多,他也花了好几天才算是彻底打包好:当中最多的是书,又重又厚的专业书和做消遣的闲书皆有,其次是衣服、摄影器材和一些绘画用的工具,再剩下的都是些零零散散的小东西,装了一个箱子就差不多。   居无定所的这几年里,他几乎不曾有过不便于运输的大件物品。   小时候,他有一架无比昂贵的施坦威三角钢琴,单独占据了一间房间,定期有人上门做清洁保养,据说是他爸爸在他妈妈还怀着他时就订下的。   他曾不止一次试着挪动它,可它太重了,太重了,哪怕他脸涨得通红都无法挪动它一厘米。他当然知道钢琴不是天生就在他的房间里的,那其他人是怎么把它带进来的?他没和其他任何人说起,仅仅让这没有回答的问题萦绕在心中,随着时间流逝变成无数黯淡星辰中的一颗。   后来他父亲因车祸去世,他妈妈决定带着他搬离这个伤心地。   房子卖给了一对新婚夫妇,钢琴则是卖给了一位单亲妈妈,和大部分心思都扑在绘画上的他不同,她的女儿从小学习钢琴,在青少年大奖赛上取得无数荣耀,什么都不缺,只缺这样一架做工精良的好钢琴。看着工人们给它垫上棉垫,裹上棉被,再用绳子捆好才小心地准备搬运,他突然回想起那个不合时宜的问题——原来是这样,他们当初这样将我的钢琴带进来,后来又这样带着它离我远去。原来搬运钢琴是这样麻烦而危险的一件事。   ——我再不会拥有这样美丽而易损的物品了。   十八岁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他母亲自杀身亡,他住院出院,放弃当年的高考成绩决定听出国,准备申请材料,还有许多遗产交接手续……就像转落不定的蓬草,从这里到那里,从这头到那头,没有一刻停歇,没有一处停留。   他在英国的第一年,房东很难搞,总是用亚洲学生破坏房间摆设拖欠房租为理由,意欲提高房租。忍无可忍他和何烁合同一到期就搬去了别处——虽然房租要贵一些,可环境条件都比先前高几个档次,更主要的是房东友善,不用再看人脸色。   回国以后他换了几个地方,最后找到了这间公寓。老教授夫妇说要将这里售出时,望向他的眼睛里明显带着愧疚,他们甚至还给出了一个远低于市价的价格,希望他愿意买下这里。他拒绝了他们的提议,不仅因为他手头没有足够的现金,更因为如今的他不能只为自己考虑。   一次次地搬家中他偶尔会想起那架钢琴,想起他妈妈坐在钢琴边弹小星星,想起他爸爸回家以后给他们的温暖拥抱,想起自己弹得稀稀落落的鳟鱼五重奏和在旁边摄像的爸爸。   其实他一直都不太喜欢弹钢琴,琴也练得很糟糕,他一直都明白,他只是偷偷地,找个不那么直接的理由想自己已不复存在的家。   忽然电话响起,将他从沉思中拽回现实。   搬家公司已经到楼下了,问他现在是否方便,能不能给他们开下门。他说好,过去按下门铃。   他让他们上来,将箱子一个个搬下去。不一会儿,屋子便彻底空了下来——它看起来空旷而寂静,一点生气都没有,很难相信他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又和它估价待售的状态很相称。   他是最后一个走的,搬着一个不算重的箱子,走之前将钥匙还有磁卡放在了最显眼的客厅桌子上,希望老教授他们来检查房子时能第一眼看到。   沉重的大门最后一次在他的身后关上,只为他,不为任何人。   无论他接下来会去哪里,他都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了。   冬日的第一场雪在离圣诞节还有三天时落了下来。   与商家大肆渲染的白色圣诞不同,这场雪来得猝不及防,甚至是毫不起眼:一场漫长的冷雨作为前奏,再是细碎的雪子,最后轮到那单薄伶仃的雪花出场时,一切都已进入到尾声,连一层像样的、赏心悦目的积雪都找不见,全都融进了黑乎乎的泥泞中。   雨夹雪带来的好处没有,坏处倒是不少。气温一旦降到零下,湿漉漉的道路便大面积冰冻,出个门到处都是提醒车主安全驾车的广播。   最近萧恒都没有去画室。算上线稿和铺色,他的人物画刚完成一小半,各种繁重工作都在后头,只是近期天气实在恶劣,梁教授风湿复发,连日常起居都需要人照料,指导他的事便不得不放缓。   刚好今天他有别的事情要做,免去了请假这一步骤也算因祸得福。   搬来和尹时京同居的日子似乎和以前约会时没什么太大区别。一年剩下的时间捉襟见肘,尹时京愈发忙碌,好几次深夜结束会议到家没多久,天刚蒙蒙亮就又出门。这几天尹时京出差去了北边的城市,他一个人在家,就又回到了以往的生活节奏。   前些时他的车送去检修,还没取回来。他乘地铁到附近的精品店,因为店员给他发信息说他要的东西已经到货,随时可以来取——几天前他就来看过一次,不巧心仪的款式刚好缺货,不得不从邻近城市调货。   笑容甜美的店员将包装得无比精美的礼品袋递给他,还无比贴心地预祝他平安夜快乐。他走出温暖的旗舰店,回到凛冽的冬日寒风,随即就被冻得打了个喷嚏。   雨雪交加的冬日傍晚路况糟糕得仿佛肠梗阻晚期。他差不多快七点半才回去,一面心不在焉地想着回去要做的几件事,一面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钥匙。   没料到钥匙刚插进锁孔就有人来开门,他错愕了几秒,以为是家里进了贼,然后就看到一个穿家居服,头发还湿漉漉的尹时京正似笑非笑地看他窘态。   一时里他竟然怀疑是自己最近日子过得太糊涂,忘了尹时京回来的日期。可清醒的那一部分又告诉他,今天的确是12月23号,平安夜的前夕。   “有什么事进来说,别站在门边发呆了。”   到尹时京发言提醒,他才想起来自己还没进门。   客厅灯火通明,他随意瞥到一旁来不及收拾的行李箱,显然主人才刚回来没多久。   “吃过饭没有?”尹时京刚洗完澡,身上还带着热腾腾的蒸汽,半湿不干的头发被随意地拂到脑后,露出灰蓝色的眼睛,“你出去买东西了?”   尹时京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在他右手提着的袋子上。   惊喜最重要的就是惊。既然已经被另一位主人公撞破,萧恒干脆放弃了给对方一个惊喜的念头,直接将袋子举到他面前,让他看得更清楚一些。   “本来准备明天夜里悄悄塞进你枕头下面的。”   交换礼物这种事,他们读书的那几年里经常做,有很昂贵的礼物也有随手从哪里找来的小东西:萧恒曾经送过自己的画,或者手抄曲谱,而尹时京更随意,直接提着大提琴上门给他即兴演奏了一段,还要求他用钢琴给自己和声。后来尹时京毕业,他回国后又忙于加班和各种事,见面的次数直线下降,这个不成文的“传统”便就此搁置。眼下他们的关系非同寻常,纵使他不是一个仪式感十分强烈的人,但想要在节日里送对方点什么的心情也难以抑制。   “好巧,我也给你准备了礼物,晚点给你。”尹时京接过袋子,却没有急着打开看究竟是什么。他一直都很有耐心,萧恒知道的。   “先解决晚饭的问题。”来做事的阿姨只负责打扫并不负责煮饭,尹时京看了眼窗外,“外面还在下雨吗?”   萧恒刚回来是最有发言权的:虽然还是冷,可雨雪总算是停了,一片寂静,只有濡湿的霓虹。   没有下雨雪的结果就是他们步行去一条街外的一家茶餐厅用餐。尹时京上楼换了身衣服和他一起出了门,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有人作陪,再度走入冬夜里也不像先前那般难捱。   途中尹时京说起自己这趟出差途中的见闻。   “经过了你后来的学校,忍不住又看了一两眼。”   “是吗?那里现在怎么样了?”他问得漫不经心,看着街边的红绿灯变换,“我毕业后就再没回去看过了。”   “周边环境变了很多,差点都认不出来。”   说得好像尹时京才是从那里毕业的学生,居然能记住周围的建筑景物。   “像不像那个时候?”   红灯变绿,允许通过,不远处还有交警的哨声。尹时京的瞳孔里倒映金色的灯火,熠熠生辉,仿佛和记忆里的少年残像渐渐重合。   “如果雪再下大一些就像了。”   那个时候尹时京说是来看他,可他们并没有在一起待多久,满打满算也才四个钟头,连以前一起厮混的一个下午也抵不上。   萧恒是逃课出来的。他翘掉了一整夜的晚自习,冒着被记过开除的风险去见等待已久的尹时京——他的心中燃起了一把久违的火,烧光那些无关紧要的顾虑和琐事,他要去见尹时京,他必须要去见那跋涉千里来见他的少年,否则他就会被永无止境的黑暗和压抑所吞没。   离开囚牢一样的学校,离开噩梦一样的生活,回到熟悉的旧梦之中。   两个十几岁的少年并没有太多地方可以去。   大雪天交通不便,他们沿着堆满雪的街道走了很久,留下一行长长的脚印。寒风中,尹时京解下脖子上的围巾递给他,他走进街边的奶茶店随便买了杯热饮放到尹时京的手中。最后他们共享了一条围巾,一杯加了太多奶精和糖的拿铁。   他们去市中心最繁荣地段的快餐店消磨了这弥足珍贵的几个钟头。尹时京的手机一直在响,最后他忍无可忍地关了机,再度把目光放回萧恒身上。   没有那场改变一切的车祸,没有歇斯底里的母亲,所有的相处都和过去一模一样。尹时京说自己新交的女朋友,说尹琼又和哪个男人分手,说自己已经收到了哪所学校的录取信,等等,他笑着地倾听,如同陷入一个醒不来的梦。   “其实我很想叫你不要走。”   过了马路,萧恒侧目看身旁的尹时京。   他送尹时京去车站的一路上只想了一件事:我不希望他离开。可他究竟没有把自己不切实际的愿望说出口,他心里最现实的那个部分知道尹时京不属于这里,也不属于他。   “萧恒,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去找你吗?”   “为什么?”   “那是你第一次清楚地表达出你需要我,只是我。”尹时京的语气淡淡的,“如果你那个时候让我不要走,我会忍不住转身吻你,然后真的不再离开。”   “可是你没有,我也没有。 第28章   24号当天,因为要出席某文化中心的开幕仪式,尹时京一大早便出去了。   萧恒起得稍微晚点。他昨天夜里又有些失眠,到天蒙蒙亮才微微有几丝睡意,再睁开眼睛上午都已过去一半。他走过去拉开紧闭的卧室窗帘,让蒙蒙亮的天光照射进来:今天是阴天,天空中不见太阳,只有厚重潮湿的乌云和零星飘落的细雪。   和来打扫的阿姨打过招呼后,他也出门去——白天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因此只约了晚上。   画室里很应景地换上了红白的节日装扮,签字时,前台的女孩子祝他节日快乐,又从抽屉里取出一小盒奶糖递给他。他接过来尝了一颗,发现是海盐榛子口味的。   上楼以后,他在走廊见到上次的模特。不知道是谁的意思,她今天做小恶魔打扮,头发烫得又蓬又卷,烟熏妆,看五官轮廓有几分像混血儿。   她正和另一位气质知性的女士聊天,余光瞥到朝这边走来的萧恒,不知道和对方说了什么,两人一同转过身来和他打招呼。   萧恒认出她旁边的那位女士。她姓钟,单名一个颖字,是这间画室的所有人,因为手头上产业繁多,她不常到这边来,他也只在最初签合约时见过她两次。   看在尹时京和尹琼的关系上,钟颖对他有几分印象。   “这为是我妹妹,钟嘉桐。”简单地寒暄过后,她指着她身旁的女孩子说,“她学校在这边,经常来这边做模特兼职,麻烦你们照顾她了。”   “我是萧恒……”至于在这里做什么,上次钟嘉桐给他当模特时就该知道了。   钟嘉桐握了下他的手,“又见面了。”   钟颖来这里是为了视察经营状况,很快就去了别的地方。倒是钟嘉桐胆子很大,又放得开,跟着萧恒到了203门前,“我能看看你的那副画吗?”她是真的好奇萧恒把她画成什么样了。   萧恒点点头,从口袋里取出钥匙开门,示意她进来以后自便。   油画颜料的味道很大,他先去打开窗户通风,然后才揭开了那层白布,做起前边的准备工作。   “你可以坐着看,不过这是件很枯燥的事。”   萧恒最后提醒了她一句话,“你要是想走不用跟我说,门就在那里。”   “没关系,你可以当我不存在。”   虽说把女孩子晾在一边是很不绅士的行为,可萧恒顾不得这么多,径直做起自己的事情。   她的教养很好,说进来看看画就真的只是看看画,没有发出半点噪声打扰到他的思路。   他一旦投入到某件事就容易忘我,再回过神来,钟嘉桐已经离去,离开前还无比体贴地替他关上了门。他看了眼时间,算上从市郊到市中心的一个多钟头,就知道今天不能再继续。   比起画画,肯定是约会更加重要。   差不多快六点钟,他从地铁里出来,步行十多分钟到约定的恒隆广场北侧等尹时京。   虽说尹时京一贯不喜欢在周末应酬,可公司刚步入正轨,又加上年底,许多事情躲都躲不开。他正胡思乱想着,就察觉的面前一片阴影,抬头看到熟悉的脸孔。   “你车停在哪了?”   “附近街边上。”   尹时京并没有多说什么,“今天情况特殊。”   平安夜遇上周末,商家大促销,通宵不打烊,哪怕是灰沉阴冷的天气都无法阻止人们的热情。才傍晚,张灯结彩的商业街上就挤满了人,附近的好几个停车场都爆满。   吃饭的位置在大楼23层,是法国人开的法国餐厅,今晚的位置早在一个多月前就不再开放预订,除非是有特殊渠道。   餐厅内装潢很典雅,浅色大理石在灯光的照射下泛起星星点点的光。他们的位置在大楼另一侧,靠窗,能看到黑色的江面上游轮的星星灯火,也能看到江那头高楼大厦间的彩色霓虹。   今夜来光顾此处的多半是情侣,法国人又注重情调,因此碟子里摆着刚折下来,新鲜娇艳的红玫瑰。   法国菜什么都好,就是节奏缓慢:从前菜到主菜一道道地上,量也不算很多,中间空出来的间隙就是为了聊天,旖旎一些的说法是谈情说爱。他们不久前才从法国回来,对这一套典型的法国人做派可谓是熟悉至极,也不觉得急躁,就着丝绸般柔滑的乐声做背景,慢慢交谈。   萧恒很随意地和尹时京讲最近发生的事,不过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换尹时京来说。   他上午出席了开幕仪式的文化中心背后老板是位姓谢的商人,发家初期是做期货,近几年做风投和煤炭都有不错的收益。钱赚够了自然要培养一下文艺素养,否则身上只剩下铜臭味也不大好。   本来晚上还要在谢老板的私人别墅开鸡尾酒会,不知道尹时京找什么借口推掉了。   萧恒问起这个,尹时京口气稀疏平常,“直接说要约会就行了,他也是很知情识趣的人,不会这点面子都不给。”末了他还笑了下,“平安夜还是你比较重要。”   这点倒是不谋而合,萧恒克制着不要凑过去亲他,“我赞同。”   话题不知从哪里转到他上午遇见的钟颖钟女士和她那个漂亮活泼的妹妹。   “没想到她有个这么年轻的妹妹。”末了他感慨,姐妹差了十多岁的年纪,算得上很悬殊了。   尹时京并没立刻接腔,稍微思索了一会,“她们是同父异母,关系却外边人以为的要好很多。”   钟颖和尹琼是旧识,因此他也有意无意知晓了一些对方的家族秘辛。   或许是这道菜做得不合心意,尹时京不经心地示意侍从将盘子撤下去。   萧恒注意到里边有罗勒叶子——尹时京不喜欢罗勒的味道,一直都不。   “外婆问我们元旦回不回去,她虽然说得很委婉,可我知道,她一定是觉得很孤单。”   “她最近怎么样?”   说起尹老夫人,萧恒偶尔给她打电话都是罗姐接的,讲不了两句就要挂断。   “不好不坏,本来认识了两个新朋友,偶尔出门打牌或散步,但天气冷起来就不怎么出门了。”他有些倦地捏了下眉心,“只是精神一天不如一天,常常睡十几个钟头醒不过来。”   “医生检查过没有?”   “查过了,老一套。”尹时京手指点了下桌子,“除了膝盖的旧伤还有些上了年纪一定会有的小毛病,别的都查不出来。”   萧恒没说话,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已经七十多岁,不再年轻了,好比一只布满细密裂痕、曾经精美过的瓷器。   “她嘴上不说,但肯定和外公去世有关。”尹时京垂下眼睛,“他们感情一直很好。”   这不是什么好征兆,可再多的病又查不出来,只能笼统地概括为一句哀毁过度。   “你没什么事的话就回去吧,刚好我也想见她。”萧恒平静地说。   离那场葬礼才过去没多久就发生了这样多的事情,仿佛后头有只看不见的大手在推着他们向前,去往不同的地方,再回不了头。萧恒心里有种很模糊的感觉,像是哀伤,又像是怅惘。   大概在有些人的心中,会有一个比自己性命还要重要的人在,而一旦失去了,其余人的喜怒哀乐就变得不那么重要。   饭后两人去看电影,电影院在一条街外的商场顶层,不算远,走路过去就好。   到处都一派热闹景象,天上泛着朦朦的光,有些微亮,而身边都是人,需要手牵着手才不至于走散了。人潮中萧恒一时不慎,被一位女士的高跟靴子结结实实地踩了一脚,险些就要摔倒,幸亏旁边的尹时京扶了他一把。   肇事的小姐恍若未闻,拎着手中的大包小包又进了一家精品店。   “真恐怖。”萧恒看了眼她的鞋跟,“她是怎么做到穿这种鞋子还健步如飞的?”   “女人总有她们那一套。”尹时京拉他到人稍微少一点的地方,“我的秘书和我抱怨穿高跟鞋脚很痛,我让她穿平底鞋来上班,又翻脸说绝对不要,说平底鞋不好搭配裙子。”他像是嘲讽地短促呵了声,“只讲好看,这做派和我妈妈一模一样。”   尹时京的那位秘书小姐萧恒是见过的:一年365天,哪怕是外头下倾盆大雨都穿高跟鞋,最多在车内备一双平底鞋。至于是否和尹琼一样,他深表赞同,犹记得中学时,尹琼接他和尹时京放学,顺便待他们去吃新开的海鲜自助。途中天降豪雨,她躲避不及裙子湿了一小块,第一反应居然是这样不好看,硬要反悔回家,听得两人直翻白眼。   最后他们饿着肚子陪她去附近的Chanel买了条新裙子才算解决。   过了马路就是商场,影院有它单独的两间电梯,外头站满了和他们目的相同的人。   好不容易上楼,取票的地方又排起长龙,萧恒等得心不在焉,险些被一对大学生模样的情侣插队,好在排后面的人反应比他更快,连声斥责起他们这样没有公德,你一言我一语将他们赶到队伍末尾去老实排队。   他取好票,去了另一边的尹时京也回来,把爆米花和冰可乐塞进他手里。   “你买这个做什么?”   “不是看电影吗?”对上他疑问的目光,尹时京气定神闲地反问,“买爆米花有什么问题?”   萧恒无话可说。   从某种层面来看,他和尹琼的确是母子,在一些事情上的思路简直如出一辙。   电影是国产恐怖片,某知名男演员领衔主演,看预告片噱头十足,尖叫、血浆、憧憧鬼影样样俱全,简直不知道是如何过的审。说实话萧恒并不想看这个,只是它刚好排在了一个正确的时间点,才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买了票。   验过票后,人往不同方法去,萧恒他们要去的是左边走廊尽头的六号厅,因此走得最久。   “只要别看到最后告诉我主角是精神病我就谢天谢地了。”   进了放映厅,尹时京牵着他上楼梯,厅内一片漆黑,脚下的标志泛着幽绿的荧光,如同行走在天上。他不咸不淡地评价,“光是国产恐怖片这几个字,我想你有很大概率要失望了。”   “我想也是。”找到座位后,两人坐下来,趁电影开始前闲聊。   上次一起在电影院看恐怖片都要追溯到James Wan的招魂了。James Wan是个奇才,同时具有商业和恐怖天分,并能平衡好两者的权重。萧恒曾花时间仔细研究过他的几部经典代表作,他的镜头,他的叙述方式——没有刻意猎奇的血肉横飞,只有无声地拷问,对精神施以重重高压,令人在无形中防线决堤。   尹时京还想说什么,大银幕上的光暗下来,正片开始了。   鬼屋历险记不愧是惊悚片经久不衰的主题:从开头来看,这片子的主旨和招魂一样,都是解救亲人,逃离鬼屋。   男女主角婚后来到乡间度假,因囊中羞涩,选中了这间价格相对便宜的独栋别墅。收拾行李时,见到柜子里陈旧洋娃娃和墙角干涸褐色痕迹的女主角数次向自己的丈夫表示这里不对劲,都被粗枝大叶的男主角敷衍过去——男主角只当是妻子不满意环境想要换间租金更昂贵的别墅,并没有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很老套的剧情。萧恒几乎能够猜出后面的剧情发展:恐怖随着夜晚降临,男主角在一次次和死神擦身而过后终于相信妻子所说的一切都并非谎言。就在他于储物间找到生锈的斧头武装起自己,决心带着妻子逃离这间恐怖的别墅时,妻子失踪了。   现场已经有胆小的观众开始切切私语,萧恒分神去看尹时京的反应,毫不意外他没被吓到。   使主角彼此间分离是恐怖片的惯用手段,利用孤立无援的环境使观众的神经进一步绷紧。惊惧不安的男主角听到有人在二楼朝南的屋子里唱歌,歌声断断续续的,明明是很温柔的调子,在这杀机四伏的大房子里却偏偏多出几分诡异。   “蜻蜓蜻蜓,好多蜻蜓,妈妈说要下雨啦,爸爸还没回家……”   太阳下山前,女主角曾见到无数低飞的蜻蜓围绕着屋子,如一层半透明的黑纱。回忆起这一幕,男主角几乎魂飞魄散。他举着斧头,一步三回头地磨蹭到门外,小心翼翼地推开门,从门缝往里窥视。前面仿佛有块巨大的阴影垂在眼前,要人看不分明,于是他壮了壮胆,将门又推开一下,侧着身子贴墙滑进去,手指还在不住地摸索,直到找见墙壁上的开关,然后用汗涔涔的手指轻轻按了下去——   “啊——”   不知是前排的谁尖叫了一声,场内的恐怖气氛达到了最高潮,   萧恒手一抖,差点打翻了手边的冰可乐。   这声响有些大了,好在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大银幕上,没人察觉到他的失礼——反正他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银幕太大了,无论如何躲闪他都会看到仿佛昨日噩梦再现的一幕:失踪的妻子只穿了单薄的丝绸睡裙,被一根粗实的麻绳吊在壁灯上,垂下来的长发遮住脸孔,随徐徐微风轻轻摇摆。   镜头缓慢地从上往下,最后停留在一截青白僵硬的脚踝上。   尹时京看到这一幕,几乎是瞬间反应过来,伸手就去捂他的眼睛。   “不要看了。”他甚至顾不得不要在电影院大声喧哗,脱口而出。   “……没事了。”萧恒都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多虚弱沙哑,一根根地掰开尹时京挡在眼前的手指,“我没事,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吓人,真的。”   他甚至顾不得思考尹时京的反应意味着什么,只是努力将那一幕赶回记忆的深处。   炎热的夏日,一直循环播放的钢琴曲,还有那种极度恐惧不安的心情。   他闭上双眼,仿佛中间过去的这么多年从未存在过,他又回到了那一天,成为了门外无助的少年,迟疑着,最后伸出了手。   “你……”   尹时京脸色阴沉,正要反驳他,忽然后座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潮湿的水声又像是压抑的喘息,伴随着衣物摩擦和狎昵的笑声,在做什么已不言而明。   紧张的氛围顿时一扫而空,惊魂未定的萧恒咳了一声,偏头去看尹时京的眼睛,发现对方虽还是严肃地盯着他,可神情已不再像先前那般强硬。   才几分钟,后座的情侣就得寸进尺,再度深入。   在公众场合撞破他人情事,饶是萧恒也坐不下去了。   他指指出口,尹时京没搭腔,只是握着他的手腕将他硬生生拽起来。   “轻点。”   尹时京瞥他,他立刻住嘴。   重新回到灯光底下,他才发现到自己已经出了一背的冷汗。   “他们可真不害臊,居然在电影院里乱来。”他试图和尹时京开玩笑,冲淡严肃的氛围,“我听说电影院的监控系统都有夜视功能……”   “你还在发抖。”尹时京并不买账,“你最近有按时服药吗?”   “有。”他举起手,那只手颤抖个不停,哪怕另一只手按在手肘上都停不下来,“有烟吗?”   “公共场合禁止吸烟。”   “那就出去,我……我想到一些不太好的事情,过一会就好了。”   离了商场,尹时京找出香烟递给他。   他谨遵医嘱戒烟已经很有一段时间,成效显著,可此刻再度接触到这慢性谋杀生命的毒物,居然是轻松和释然。在远离喧嚣的街头,他一直都没有说话,只是偶尔被呛到,咳得仿佛肺都要爆炸。   “其实不算什么大事,我也不太想说,”稍微平复了一些,他开始和尹时京讲条件,“如果不是……”   “没事?”尹时京的神态里看不出喜怒。   “可能有一点。”   就在他最后的防线也要崩溃前,他意识到自己口袋里的电话在震动。   “喂?何烁?……什么事?”他朝尹时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我马上过来,你在哪?”   电话挂断以后,尹时京没再追问电影院里的那件事,他也因此得救。   哪怕事后逃不过坦白,此刻也能拖一时是一时。   “什么事?”   萧恒有些信息过载,过了几秒才回答,“何烁的妈妈脑溢血住院了。” 第29章   萧恒本来想叫尹时京先回家,自己打车去医院就好。   具体是哪家医院何烁电话里说过了:是家口碑不错的公立医院,离恒隆广场这一带相当远,在四环线外的另一个街区。尹时京静静地听他说完,沉吟片刻,牵起他往之前来时的方向走。   “这里打车不方便,我开车送你过去好了。”   他的车停在不远处的街边,一路走过去花了些时间。等他坐到驾驶席,萧恒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开始催促,“上来,不是赶时间吗?。”   一路上堵堵停停,要人心焦不已,何烁又发来两条信息,一条说初步检查结果出来了,左半脑大面积出血,人已经昏迷,需要立刻手术引出积血,另一条说他现在很害怕,害怕未知的手术结果,因为医生说出血面积太大,就算手术大成功也不一定能恢复到术前水准……   “对不起。”   萧恒心里乱糟糟的。   “有什么可道歉的?”前方十字路口严重拥堵,尹时京一手搭在方向盘上,目光漫不经心。   今夜本该属于那些美妙的事情,比如亲吻,比如性,可接二连三的坏情绪和噩耗毁了所有的一切。他想了下,还是没有说出口,“没什么。谢谢你。”   到医院已是后半夜的事。   急诊大楼的前厅都是焦急等待的家属,他们大声喧哗,扯住来往的医生护士询问一些他们也说不准的问题,而再往里走是形形色色的病人,有的手中拿着化验单在诊室外等待,有的连起身都不能,躺在床上被护工推着艰难地从人潮里穿过。到处都一派混乱,空气里充斥着叫人窒息的绝望与恐慌。   萧恒在五楼的手术室外找到了何烁。他们在路上耽误了一个多钟头,这期间何烁早已签完好几份术前协议将她送进了手术室——毕竟越快手术越好,尤其陷入昏迷的病人,每一分钟都是耽误不得的。   他有浓重的黑眼圈和颓废的胡茬,和平日里阳光健康的模样大相径庭。   手术中的红灯亮着,颜色仿佛不肯干涸的鲜血,在地上铺陈开。萧恒留意到他不是一个人,身旁还有位中年男士和位年轻些的女士,都是没见过的生面孔。   “曹叔,您回去吧,谢谢您及时发现我妈妈情况不对,要不是您……”   留意到萧恒来了,何烁强打精神和那两人说话,“冯秘书也是,谢谢你给我打电话。这里我一个人能够应付,你们……你们早些回去休息吧,已经这么晚了。”   “我跟你妈妈共事这么多年,都是应该的,不要有压力,你妈妈吉人天相。”姓曹的中年男人将手搭在他肩上,“现代医学技术都这么发达了,结果出来前不要太悲观。”   话是这样说,可在何烁的坚持劝说下,这两人最后还是离开。   曹姓男人离开前叮嘱何烁,有事千万打他电话,不要有顾忌,而另一位姓冯的女士就能看出纯粹是公事公办,只说会帮他母亲处理好公司里的诸多事务,让他母亲专心养病。   “尹董事长,”这位曹先生走到一半,见到靠墙等待的尹时京,认出他的身份,“您怎么……”   “我陪人来探病。”尹时京微笑,可笑容没有进到眼睛里,只是客气的一层。   “那我先告辞了。”曹先生和冯女士匆匆离去,期间冯女士一直在压低了声音讲电话,应该是真的忙碌到极点。   一直有些恍惚的何烁留意到这边,眼神闪了两下,充满愧疚,“抱歉打扰了你们的约会,只是我……我实在想不到给谁打电话了。”   萧恒知道,他从来都不是个喜欢麻烦别人的人,只是压力大到了一定程度,需要谁来支撑他。   但他没说什么,坐下来握住何烁的手,仿佛这样能给予他少许安慰。   “都会好的,你妈妈会好起来的。”   尹时京出去了一会,再回来时手里拿着自动售货机贩售的罐装奶茶和咖啡。   “……谢谢。”何烁死死攥住温热的铝罐,“谢谢你们。”   “没事。”尹时京没有多说什么,将场面交给萧恒,自己到一旁做起了隐形人。   白惨惨的灯光落在人身上,无端端地寒冷。   “我……我只有她了。”微热的咖啡令何烁那根一直绷着的神经骤然断掉,连一句话都说得颠三倒四,毫无逻辑,“只有她,你明白吗?我……这么一个至亲了。”   何烁是单亲家庭,少时父亲出轨,第三者带着和他一般大的私生子登堂入室,将他们赶出家门。他母亲娘家重男轻女,非但不肯向她伸出援手,还扬言要和她断绝关系。她带着只有六七岁的何烁吃了许多苦,才渐渐事业有所成,不用日日拮据。   薄情寡义的父亲,势利冷漠的外祖父母,正如他所说,除了身为挚友的萧恒,他再没有别的人可以求助。   “我知道。”萧恒用很低的声音回答。   相依为命,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种感受?   手术要持续四五个钟头,萧恒看了眼电子钟上的时间,已经是周一凌晨,再过一会城市就将醒来,开启新一周的忙碌。   “你先回去吧。”他找到旁边默不作声的尹时京,低声和他商量,“我留在这里就好。”   尹时京没有反驳,只是很快速地捏了捏他的手掌,“嗯,有事给我打电话。”   等他离去后,萧恒回到何烁身边,却没有坐下。   “换个地方等吧,这里太冷了。”他早留意到旁边有间专门的家属等候室,“阿姨做完手术是最需要人的时候,所以你千万不能病倒。”十二月的深夜,刚到时还不觉得,坐得久了,寒意如蛇,从脚趾尖慢慢往上蔓延,直到整条腿都冷得失去知觉。   原本毫无反应的何烁听到他后面那句话,失了血色的嘴唇哆嗦两下,挤出个好字来。   进到等候室,萧恒顺手关窗户,再打开墙上的空调。空调开始运作后,室温缓缓上升,变得怡人起来。他让出双人沙发上的位置,“躺下来睡会。不要担心,有事我会叫你的。”   “你呢?”何烁没有立刻动作。   “我不睡。”萧恒半真半假地哄他,“我一直都失眠,现在根本都不困。而且我不像你,我待会回去还能补眠,你现在不睡,等会手术结束了又有许多事情要忙,身体垮了就不好办了。”   何烁被他劝动,躺到柔软的皮沙发上,翻了几个身,逐渐合上了眼睛。   看得出他并不是真的想睡,因为他眼睑一直在翕动,呼吸也是粗糙不规律的。可身体上的困倦最终还是战胜了焦躁不安的心,萧恒替他将大衣搭上,注视着他睡去的侧脸,到旁边另一张椅子上坐下,打算做些什么打发掉天亮前的最后几个钟头。   他这一晚上过得混乱无比,一样样事情接踵而来,根本不给他半点反应时间。他疲倦地捏了下眉心,缓缓吐出胸腔里的浊气,仿佛这样就能将那噩梦再临的一幕彻底赶出脑海。   他妈妈的死法是自杀……更清楚明了的说法是,是上吊自杀,和电影里惨死的女主角几乎一模一样。   六月,蝉鸣不休、蜻蜓低飞的六月,他满怀希望,希望能走出过去的阴影,开始新生活的六月。   所有的梦都结束在开始以前。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可偏偏就是醒不过来。   进入六月,高三年级停课,学生们回家自由复习,调整状态,做考前的最后冲刺。   他也不例外,收拾完东西回邻近市里的家,等考试再过来。   最近妈妈的状态比之前好了很多,不再整日关在房间里,和小姨约着出门逛了两次街,买了新包包新裙子,还做了头发。她脸上笑容渐渐多起来,对他对来家里做事的徐姐都是,家中氛围总算不像往日那般愁云惨淡,要人喘不过气来。   快到中午吃饭的时间,他从房间里出来就闻到浓郁的香味。   厨房的里炖着砂锅排骨,徐姐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而他妈妈哼着歌忙碌,像是心情非常好的样子。   “小恒,来,尝尝味道怎么样。”她看到他,细声细气地招呼他过来准备吃饭。   他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眨了眨眼睛,很不习惯的样子。   这样的场景他只在曾经见过:他爸爸还在世的时候,她经常亲自下厨,做一些他们父子两喜欢吃的东西,或是烤一些他喜欢的小点心给他带到学校里去当点心。   尹时京就曾感慨,只有他妈妈才能做出这种味道,换了尹琼来,不成焦炭就算意外之喜了。   现在,漫长的噩梦终于要结束了——他没了爸爸,已经不能再没有妈妈了。   “你想考哪所学校?”   餐桌上,她双手交握,温柔地注视着他吃东西的样子。   他说了个学校的名字,有些忐忑地等她接下来的反应。……   “你不是一直都想出国吗?和尹时京那孩子一样。”果不其然她皱眉,却不是因为他的成绩,“你要是想……”   “不,现在我不想了。”他有些急地打断了她,“我陪着你就好。”   他计划得很好:如果考上了那所学校,周末和没有课的时间他都能回家,而且万一她在家里有什么事,也不至于人在千里之外手足无措。   听到他的回答,她的眼睛里闪动着被他误认为感动,奇异而狂热的光,“你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我……我不要紧的。”   “妈妈……”   在忽略无视他了这么长时间后,她的眼里重新有了他这么个人。   “你想做什么妈妈都支持你,妈妈只有你了……”她喃喃自语道,“你快乐就好,我不要紧的。”   “我不要紧的,”她重复着这一句话,“你是个好孩子,妈妈对不起你,只是我太……”   ——只是我太痛苦了,活着太痛苦了,我再没有办法为了你坚持下去了。   他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里,并未注意到她的反常。   反常的快乐,反常的亢奋,原来她早已计划好要结束自己的生命,所以才会在生命的最后一点时间里,施舍给他过去的温柔和爱,让他以为自己怀抱着希望。   ——你是个好孩子,可我真的不需要你。   “许玲的家人是哪一位……有人?”   他的手触碰到门把手,忽然就有人推门。门朝他这边开,他避让不及,险些被推倒,连着倒退几步才清醒过来。就算是醒了,人也是恍惚的,意识不到自己身在何处,在做什么,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很难过,难过得连哭都哭不出来,如被钝刀子割着,半天都不见一滴血。   “许玲的家人在吗?”   来通知结果的医生脸色苍白,额头上还挂着冷汗,却不得不把话又对着他重复了一边。   “你……你不要紧吧?”医生注意到他模样不对,但到底是见多识广的,立刻反应过来,“来,深呼吸,深呼吸,跟我来,不要怕,你现在在医院……放轻松,手术会成功的,不要紧张。”   顺着医生的引导,萧恒恍惚了一会才逐渐意识回笼,大跨步过去摇醒还睡着的何烁。   “手术结束了。”   何烁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弹了起来,“什么?手术结束了?”   他指指那边的医生,示意他过去跟医生谈具体的。   从睡梦中惊醒的感觉太糟了,他的心跳得很快,仿佛那一小块血肉将要承载不了这么距离的压力而崩裂。他捂住嘴,努力克制着呕吐的冲动,因为太过用力,脸颊都泛起不自然的热度。   何烁回来后,用悲喜交加的语气说道,“医生说手术很成功,人已经转进ICU病房,接下来的一周时间很关键,但具体时候会醒他也不知道。”他顿了下,眼眶微红,“他还说,要恢复到术前水准很难,但如果好好治疗细心照料也不是没有可能,让我千万不要放弃。”   萧恒宽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你回去吧,这里我一个人可以了……谢谢你陪着我过了最艰难的几个小时。”何烁声音有些哽咽,“过会我也回去了。”   ICU这边不同寻常病房,不留人,只有规定的探视时间可以进去。   “没事,”他想要微笑,却可悲地失败了,“那我先回去了。”   “等等,我帮你叫车。”   他还没走出几步,何烁就从背后叫住他。   “不用了,我出去打得到车。”他不敢回头,让何烁看见他糟糕的脸色,只敷衍地挥了挥手。   何烁还想说什么,但他走得太快,就像是逃跑,也没了机会。   出了医院后,湿冷的晨风吹拂过面颊,他抬头看了眼灰白色的天,似乎有几分放晴的征兆。   门诊部还未开门,外边已经有人坐在地上、花坛上等候,而另一边的花园里有护工推着轮椅经过。他缓缓往前走,不远处停着几辆出租车,旁边围了几个人,说清楚目的地以后就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再远一点就是车水马龙的街道,两端的人行道上已经能看见穿着校服的学生。   这座城市已经醒了过来,可醒得并不彻底,还带几分惺忪睡意。   他想给尹时京打电话,可看看时间,又慢慢地把手缩了回去。   现在还太早了,他这样安慰自己,太早了,他不想打扰陪他奔波了半晚上,好不容易才休息的尹时京。晚一点,晚一点他会去找他坦白,现在就让他一个人待着。 第30章   上午八九点钟,萧恒回到家,果不其然尹时京已经去公司了。   桌上摆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上头附有“圣诞快乐”的卡片,他拆开看,发现手表,不由得摇头失笑——居然如此心有灵犀,他给尹时京准备的礼物也是块手表。   他给傅云升发了条信息,见没有立即回复,就收拾好衣服进了浴室。洗完澡出来收到对面的肯定回复,他穿好衣服拿上车钥匙又出了门。   路上经过美心早茶,他停车进去要了虾饺和生滚鱼片粥的外带。   事务所前台还是上次见过的女孩子,见来访的人是他,连句多余的话都没说就放行了。他径直进到最里面傅云升的办公室,将塑料袋子放在办公桌上。   傅云升也不跟他客气,解开袋子,看到餐盒上熟悉的LOGO,连脸上的假笑都真诚了几分,“你怎么变得这么体贴了?”   “路上经过,想到你没有吃早饭的习惯就顺手买了。”   “你搬家了?”傅云升不愧是学法律的,简直心细如发,瞬间发现盲点所在。   萧恒心里想着事情,随口问了句为什么这么说。   “袋子上印着同安花园分店。”傅云升说得头头是道,“从你家到这里不经过同安花园,你又不是喜欢绕远路的人。我猜对了吗?”   “是,之前的房子房东要移民,我就换了个地方住。”   他只说自己搬家,没说是和人同居。毕竟他们的关系是事业上的合伙人,有些事情自己知道就好,没有大肆宣扬的必要。   办公室里安静了一小会,萧恒看茶几边摆着的期刊,傅云升埋头吃早餐。   完了傅云升从抽屉里取出两板胶囊,各抠下来几粒一仰头吞进去。   “你感冒了?”   “胃药。”   傅云升愁眉苦脸,萧恒毫不意外。   做他们这行,加班通宵是家常便饭,没病都能累出一身病。傅云升作为其中翘楚,非但没有吃早餐的好习惯,更热爱空腹喝咖啡,换得一副千疮百孔的胃,年纪轻轻就按月去内科报道。   过了会,傅云升把秘书整理好的资料递给他,他拿过来简单看了看就收好。   他投资傅云升的事务所又不是做慈善,年底该算清楚的账都要一笔笔算清楚。   “上次你问我的事解决了吗?”   跟不上傅云升思维速度的萧恒愣了下。   “什么事?”   “就高利贷那个。”傅云升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变化,“你还是给那个人钱了,对不对?”   “差不多吧。我本来就欠他们一些东西。”   当年他妈妈早早立下遗嘱,将名下大部分财产都留给独子萧恒,而他当时也已年满十八岁,不需要再找其余亲属长辈做代理监护人,可以说她除了麻烦什么都没有留给自己的娘家。   他浑浑噩噩了那么久,如果没有小姨一家的帮助,他可能根本无法料理好妈妈的后事。   傅云升皱着眉,显然是不同意他的做法,但考虑到这是他的家事,又硬生生住了嘴。   “没关系,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他最终还是给他小姨打了一笔钱。和傅云升担忧的不同,他打不通电话,除了银行那边的流水信息,那笔钱和她本人一样,石沉大海,再没有任何音讯。   “最好如此。”   上午的工作都是签字审批,和之前破产清算遗产继承等小案子不同,傅云升他们拿到了一个给上市公司做法律顾问的大项目,如果能顺利签合同,事务所就算正式踏出了成功的第一步。   “不打扰你工作,我先走了。”既然拿到了想要的东西,萧恒也不再久留,提出告辞。   “附近有家花店,名片我待会发给你。”傅云升眼睛盯着电脑屏幕,“订束漂亮点的花,接到人后再找个有点情调的餐厅,有什么不能解决的事情?”   “我没有……”   萧恒瞪着他。   “我当然知道你不会和人吵架。你心情不好就像这样,阴着脸,看着怪瘆人的。”傅云升的表情很明显在说“跟你这种人吵不起来”,“恋爱是两个人的事情,你总不能等人女孩子跟你服软吧?听师兄一句劝,要是想跟人家长久,多付出点不会有坏事的。去吧去吧,待会还要开会,就不留大股东你吃午饭了。”   “……”他站在门边,沉默了几秒钟,垂下眼睛,“嗯。谢了师兄。”   他知道,他何尝不知道。   他已经不能再让尹时京等下去了。   只要公司一日不破产,工作上的应酬便永远没个尽头。尹时京晚上请长期合作的老客户在南桐街129号的花园洋房吃饭,吃了饭不算够,客户还主张要来些娱乐项目。好一通折腾下来,他差不多十点钟才到家。   家里所有灯都是灭的,只有一楼客厅窗户是开着的。没开暖气,大风吹得室内外温度几乎持平,冷进了骨子里。他开灯,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积了一堆烟头的烟灰缸,最后停留在坐着的人身上——他今天穿了一身黑,要不是皮肤白,坐在茫茫夜色里都要融进去。   他对萧恒母亲的长相残留有几分印象。萧恒长得很像她,尤其是眼睛,基本一模一样。   “你回来了。”萧恒似乎是冻得有些麻木了,说话声音都有些含混。   “那边处理好了?”他脱下身上的外套,没问他坐这里抽烟沉思的理由,只是走过去把窗户关上,“明天又要下雪,小心感冒。礼物看到了?”   “看到了,没想到我们又想到一块去了。何烁妈妈的手术算成功,就看这两天人能不能醒了。”萧恒从背后叫住准备上楼的他,“尹时京,等一下。”   他回头看他,“有事?”   萧恒的眼神闪动了一下,下意识地别过脸不看他。   “我们来好好谈一下吧。”可语气却很坚定。   “谈什么?”   他明知故问,人往回走,走到沙发边上。   “昨天的事,还有你想知道的那些事。”从他居高临下的角度,萧恒看起来格外脆弱,于是他伸出手,缓缓地抚摸他后颈那块光滑的皮肤。   “你要是不想……”   他想说没关系,我可以等,等到你愿意的那一天,可话说到一半自己先住口——他想知道,他想听萧恒亲口和他说,想得都要疯了。   他是个老谋深算的猎人,可以在猎物无所知觉的时候,举着枪,在其中连成一条冰冷的直线,静静地等候。这就是心。   但只要对方自投罗网,他简直一刻都不能再等。   “只要你问,我都会回答。”就像你当初对我承诺的那样。   萧恒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出来,只是问了今夜的第一个问题,“你想知道什么?……你知道她是自杀的,对不对?”   他轻笑一声,不接腔。   昨天他在电影院里的反应已说明了答案。他知道,他很少有不知道的事情。   “别说了……”他察觉到对方正在发抖,心生不忍。   “我愿意说。”   萧恒摇头。如果是别的人的话,他一辈子都不会再度揭开自己的伤口。   ——只有你是不一样的,只有你。   即使中间分离了那么些年,他还是一瞬间明白了萧恒的潜台词。   到这一步,如果他再阻止,那么他就要错过萧恒为此做出的努力——战胜恐惧,战胜魔鬼。   “事情发生在六月,六月初。”萧恒的叙述零零散散的,讲她短暂的回光返照,也讲自己最初的志愿,将那让他如梦如幻的几天,“既然你去找过我,肯定知道我学校和家不在一个市。我五号夜里上的火车,九号早上回来的。我在门外边按了很久的门铃都没人给我开门。”   他缓缓在萧恒面前半跪下来,让他们的视线保持持平。   “其实我带了钥匙,只是……我估了分,我考得很好,可能我这辈子都没有考得这么好过。我想要她来迎接我,只要她来给我开门,我就能顺势抱抱她,告诉她我没有让她失望。”   黑夜里,萧恒的瞳孔有些放大,整个人显得茫然而不知所措。   “我知道她在家里,我就是知道。”   “为什么?”他顺着他的话说。   “因为我听到钢琴的声音,很大声,大到即使隔了两扇门我都能听出是摇篮曲。”   萧恒哼出一段旋律,勃拉姆斯的摇篮曲,“这让我坚信了她在家,只是不想给我开门。”   在她那里受到了这么久的冷遇,这么点小事根本无法击垮他。他只当是她病情再度反复,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我从书包里找出钥匙开门,空气里隐约飘着股隐约的、令人作呕的气味,就像是什么东西腐败了。我循着音乐声往里走,果不其然是从她房间里传来的。她房间的门没有反锁,我还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是突然就很害怕,害怕得无法自己……”   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八岁。   “妈,你在吗?我回来了,我们中午出去吃吧,你不是喜欢吃意大利菜吗……”   他这样说着,站在那扇门前。   “你在家吧,给我开门好不好,好不好?”   “求求你,理我一下,我考得很好,我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求求你了。”   尹时京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缓缓地把他带进自己怀里,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好了,我在这里,无论何时我都会给你开门。”   他的手指缠在萧恒后脑的头发里。   萧恒停顿了很久,才断断续续地继续说。   那年的夏天来得格外的早,才六月初气温就已经超过30℃,考场里的空调制冷效果不甚理想,卷子做到一半就背后都是汗。   “我鼓足勇气推开了门,开门时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阻碍,后来才发现是门缝被胶带贴了起来。然后我看到了她腐烂的尸体。我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副景象,还有那种气味。”   她只穿了一条丝绸裙子,用麻绳在吊灯上系了个结,然后把自己吊了上去。   “我都要认不出来她了。她看起来好吓人,也好丑……”   腐烂膨大的腹部,脱落的黑发,狰狞而模糊的五官。   最可怕的是那股可怕的尸臭,他被熏得睁不开眼睛,在一遍遍循环播放的摇篮曲中,再也忍不住地呕吐起来。他吐得连胆汁都不剩了,却还是不住地干呕。   只要抬头,就能看到那具悬挂着的尸体,像是在嘲笑他的自作多情。   “停,我不想知道这件事了。”尹时京的声音很低,“你说你放弃过,说我拉住了你,为什么?”   他们保持着相拥的姿势,地板又冰又冷,尹时京的膝盖有些不舒服,可他一点都不在乎。   萧恒的呼吸仍旧粗糙而不规律。   他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询问,“是不是有发生过什么我不知道,但是对你很重要的事情。” 第31章   下午三点半,太阳往西边倾斜了少许,但根本无法解决实际问题。   气象台连着发了好几天的高温预警,林荫带绿植被烤得无精打采。安鑫花园大门前空无一人,保安们都躲进装了空调的保安亭乘凉。他们边打牌边用家乡那边的土话抱怨这个月的奖金被扣了一半,压根没注意到有个穿黑T恤的男孩子走了进来。   他来得毫不起眼,却极具目的性。   一单元5栋,都不用刻意去找,路线就已然烙在了他的脑海里。他站在在楼下,直勾勾地盯着楼上某一户连着窗户的阳台看——前些时警车把楼下围得水泄不通,就为了一位死在家里的女业主。她死了两天才被发现,尸体高度腐烂,发现者是她刚高考完的儿子。   过了会,有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从楼里出来,用连珠炮般的语速和人打电话。   他站的位置刚好挡了她的路,她恶声恶气地将他一把推开,旋即又换上张肉麻的笑脸,“让开点让开点,真晦气……哎没事我们继续说,想到楼下死了人我就天天晚上做噩梦,那女人我还见过,长得挺漂亮的,不会是哪个大老板……”意味深长的停顿。   他漠然地翘起嘴角,掏出磁卡开门。   楼梯间又阴又冷,楼道里也好不到哪去,兴许是左邻右舍嫌这死了人的凶宅晦气,门外处处都是干涸发黑的血迹,防盗门上贴满了不知从哪求来的黄纸朱砂符咒。   警方来调查了一番后就将女主人的死因定性为自杀。   处心积虑、蓄谋已久的自杀,而非入室抢劫后再遭不幸。   钥匙插进锁孔,缺乏润滑的锁芯生涩地转动,半晌才拧开。   无人居住的房子迅速荒芜了下来,家具蒙着层白布,到处都是灰尘。空气里还残留着那股可怕的味道,他像是闻不到一样,踩着薄薄的灰尘进了朝西的那间屋子。   如果有谁注意到,会发现他的每一脚都是落在自己的影子上。   温暖的西晒透过灰扑扑的玻璃落了进来,将他苍白的面颊晒得泛起一层血色。   在那个其他人看不见的世界里,太阳是黑色的,天是白色的,风是酸蚀的,雨是冰冷的。窗台上停满了黑色的鸟。他凝视着它们,而它们黑漆漆的眼珠同样瞬也不瞬,如同缄默无言的深渊,不动声色地诱惑着他。   他随意地坐到脏兮兮靠背椅上,空气中扬起半人高的灰尘,在明亮的日光里上下纷飞。   “是这样吗?”他从口袋里掏出平日里用来削铅笔的美工刀,困惑地盯着虚空里的某个方向,然后加重了语气,“只要这样做,我就可以解脱了吗?”   他说话的声音含混不清,恍若梦中的呢喃。   那群古怪的鸟们只是安静地望着他,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或者说,它们本来就不会回答。   他很高,也很瘦,稍稍用力手背上就会绷起青色的血管。   大拇指抵在黑色的锁定扣上,缓缓地推出一截雪亮锋利的刀片,刀片被缓缓举起,贴在了他的颈子上。薄薄的皮肤下是突突跳动的动脉血管,一下下的,跳得他没来由地心慌意乱。   割腕太慢太犹豫,还有被发现的风险,但只要照着这里划下去,最多五分钟,人就会死透。   反正这里已经死过一个人了,再死一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漠然地想着。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多余的,没有人需要他,没有人觉得他活着有价值,连同他自己。   他只是太痛苦,所以当死这个念头钻进脑海的一瞬间,他就理解她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   原来是这样。原来死是这样轻松愉快的一件事。   不用再苦苦挣扎,不用再面对无穷无尽的麻烦事,所有的东西都变得轻飘飘又不值一提,而他在其中随波逐流,直到被卷入漆黑的巨浪,再也浮不起来。   他循着那些黑翅膀怪鸟的指引,一步步远离了嘈杂的人群,来到了这里。   她在这里结束了自己的性命,现在轮到他了。他做一切他想做的事情。   刀刃已经割下去了,微微的有些痛。他看不到,但想到血流出来的景象,就更像是着魔了一般加大了力道——忽然,一阵轻微的震动从他的口袋里传来,响了很久都没有停下的征兆。   他停下,发现是自己的电话在响。   我什么时候带了这玩意?他困惑地盯着震动不止的手机,像是看见了什么新奇玩意一样。   ——不管他,继续,继续,他们都是让你痛苦的元凶,只要再用点力气,你就再见不到他们了。他和那些没有什么不同,他们都是一样的。   他看清了来电人的名字。   “……”   鬼使神差地,他接通了电话,开到免提模式。   “萧恒。”   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些不确定。   他的手抖了一下,刀片没入到更深的地方,更多的血流出来,沿着刀片滴落。   闭嘴,闭嘴,不要喊我。不要喊我——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我在车上,信号不好,你有说什么吗?”   电流的杂声滋滋作响,那个人的声音也模糊起来。   空气里有什么东西被点燃,火花烧得他握刀的手指疼痛起来。他蜷缩起手指,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仅仅能维持它待在原处。   “我——”   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阿姨最近还好吗?外公外婆也很想你们……其实你要是不愿意回来,我也可以过去找你。我快到酒店了,噢我忘了说,我现在在东京,旅游,一个人,本来想问你要不要一起来的,可之前打不通你的电话。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我八月就要动身去那边了,想在走前再跟你见一面。”   想见你。   闭嘴,不要说了。我不想见到你,不想让你看到我这幅模样。   啪嗒。   美工刀掉在地板上。他站起来,径直走到窗户边,将还未终止通话的手机从窗户里扔了出去。   过了几秒钟,远远地从楼下传来声闷响,而狭窄肮脏的房间再度回归静寂。   “……”   黑色的群鸟扑棱棱地飞起来,遮住了天空中的太阳,然后它们碎裂成了无数细碎的灰烬。   他茫然地环视四周。世界剧烈地旋转,在皲裂的缝隙里露出真实的模样。   落日的余晖均匀地在房间里铺陈开,就像是从静脉里流出的滚烫鲜血。墙根附近的地板上还残留着胶带贴过的痕迹。吊灯,吊灯上已经没有麻绳和吊着的女人了。   ——我究竟在做什么?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伴随着这可怖的真实感,所有的痛苦又回来了。它们变本加厉地往他的脑子里钻,像细长的寄生虫,要吮吸干他所剩无几的最后一点快乐。是的,真实和疯狂是相向而生的一对兄弟。   没有什么解脱,也没有什么安慰,只有对他回以凝视的深渊——死亡诞生于此。   在一片虚假中,只有迫切想要再见到这个人的心情是真的,也只有这个了。   在他已经一无所有的此刻,他跪在地上,终于因为恐惧、痛苦还有想念,泣不成声。   他要活着,他必须要活着。   “我记得。后来你告诉我那是因为你手机被偷了,我才释怀了一点。”   回忆起那通至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声音的电话,尹时京静静地说。   太阳的暗面,月球的背面,他们所见到的狭隘一面,以及另一个人一无所知的那面。   拉长了、扭曲成莫比乌斯环的时间,他们在正面和反面踽踽独行,明明有短暂的一刻无比接近,却永远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圆。   “你猜那天以后我又给你打了多少次电话?”   他记不清自己打了多少次那个号码,早上、中午、傍晚、凌晨,东京、京都、大阪……从一天打六七次到想起来才打一次,一直到作为应答的电流女声由关机变成空号,他似乎终于接受对方已经彻底走出自己生活的事实。   九月份,UCL开学,作为新生他有许多的事情要忙。教授和讲师无比严格,其他的同学都很努力,他当然不能例外。某天夜里,写完论文的他在客厅沙发睡着了,接近凌晨时翻身醒来,第一反应就是从身下找出手机看时间。兴许是做了朦胧的梦,他的手快于大脑,恍惚地在键盘上输下了一行数字——是那个早已无人使用的号码。   台灯的光很黯淡,窗帘模糊成,手机屏幕晦暗的荧光映照着他因熬夜而憔悴的脸颊,回忆起遥远的旧事,他忽然干渴得无法自己。他一直对那个人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欲望,但至少此刻,他再无法欺骗任何人,他对那个人绝不是普通朋友该有的模样。   直到将近两年后的假期,他回国看望住院的外婆,无意从她的口中那里得知对方的音讯。   原来他们之间的距离并未跨越臆想中的千山万水,只是一趟短途航班,一次火车旅行。   “听外婆说你,我才知道,你明明可以联系到我,但是你没有。”   ——你明明可以。   尹时京的语气里有悲伤,有遗憾,却唯独没有怨恨。   “对不起。”   萧恒抬起手,环住他的背脊,低着头,“我……我……”   “没关系。”像是已经猜透他未能说出口的那句话,尹时京一顿,“我本来以为我很生气,但是在见到你的那一刻,见到你不加遮掩的喜悦,我又觉得理由不那么重要。我可以接受你不喜欢我,可以接受你和别人在一起,只要你还活着,只要你还在这里……”   ——只要你还活着。   “我想去见你,又不敢。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是这样的。”   尹时京的剖白给了他勇气。   在那间肮脏狭窄的房间里,回归现实世界的他再骗不了自己。   他渴望尹时京,无论是爱还是别的感情,他都渴望这个人。   但那个时候他太惊慌了,惊慌到根本无法发现那些已经显而易见的东西。   “我害怕将你也拉进泥沼,我害怕我忍不住像她一样,在你身上寻求一些根本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你都没有试过,我明明求之不得。”细碎的吻从耳根滑到下颌,尹时京模糊地说,“我多希望你能再需要我一点,再多从我这里索取点什么。”   “你救了我。”   萧恒稍微拉远了一些两人间的距离,不再像上一刻那般紧密相拥。   他就像是第一次见到尹时京那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但这一次,他不会再感到恐惧,或者如同在水中沉沦,逐渐溺亡。   即使闭上眼睛,他也能同时回想起那个有些浪荡不羁的混血少年,和眼前这个英俊性感的男人。他们是一个人,纵使时间流逝,可某些东西从未改变。   他的神明。   在医院接受治疗的那些日子,他感觉自己在慢慢枯竭,亦或者以另一种方式死去:刚开始接受药物治疗时,他的药物反应非常大,以至于医生不得不连着给他减了好几次药量才慢慢适应。吃过药以后,他的思维就像是锈住,想一点普通的小事都费力无比,可不吃药的话幻视和幻听又会继续折磨他。每天,他睁开眼的一瞬间都痛苦得想从窗户里跳下去。每天如此。   他放弃了高考成绩,药物反应稍微小了一些就开始准备雅思考试,联系留学中介——他已经没有一定要留下来的理由,只有这一星半点的希望,让他觉得自己可以挺过所有的苦难。   痛苦将他变成了另一幅模样,但没能杀死他。他最终还是等到了。   “我只是觉得,这样的感情太痛苦,又太像负累,你该有更好的生活。”还不等尹时京反驳,他先苦笑起来,“和你在一起后,我渐渐知道我想错了。”   “是,你想错了。”尹时京的手指在他脖子上摸索,忽然停在了某处,“是这里吗?”   他当时割得很浅,刀口又平滑,伤口早已愈合到看不见。   但另一道伤口留在了心上,似乎是很难愈合的样子。   他无言地点头。谎言除了摇摇欲坠的空中楼阁什么都带不来。   他伸手,握住了尹时京的那只手——他在发抖,他们认识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如此失态。   “如果我当时没有给你打电话,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大概……”他如实回答,“可哪有这么多如果?”他的声音低低的,“没有的。”   哪有这么多如果。如果一样样想起来,大概生活处处都是不圆满、不完美,让人发疯。   “我知道,但是……我还是感到后怕。”尹时京贴着他的额头,和他呼吸交缠,“从没这么怕过。”   萧恒拉下他的脖子,亲吻他的眼睛,就像亲吻明亮的、蓝色的星辰——即使是在浩瀚的宇宙里爆炸了,坍塌成无数尘埃,也总会找到他。   他第一次为那时的所有感到懊恼和悔恨。过去他一直逃避那件事会带来的影响——他将它们藏在了一个无人能及的地方,直到今天,他打开了门锁,让尹时京走进来,才发觉这里有多么灰暗荒芜。   他想要继续解释,却发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曾经对死亡的渴望就像他对尹时京的爱一样真实,这早已成为构成现在的他的一部分。   他只是拥抱着尹时京温暖的身体,嗅到他身上熟悉的气味,像大雪后静止的松林,干净又幽深。他真的就在这里,再也不会离开。   “不要再这样做了,我害怕我会疯掉。”   “我发誓,再不会有下一次了。”他能感受到尹时京的全部,他的喜怒哀乐,他手指的力度,他心跳的频率,他在他的生命里留下来如此深的烙印,早已无法剔除,“原谅我好不好?”   但不原谅也没什么关系,“我想和你在一起。” 第32章   经历了圣诞节前后大小风波,旧一年最后的日子也波澜不惊地过去。   除开画室的事和杨女士的心理咨询,萧恒又陆陆续续去医院里探望了几次。   据换药的护士说,何烁的妈妈在术后第五天傍晚醒了一次,非完全清醒,转了两下眼珠就又昏睡过去,到第二天中午才算真的醒了过来,只是仍旧虚弱,讲不了话,也没有多少精神。   为了确认手术成功与否,颅内有无可疑阴影,主管医师又给她安排了一次CT。好在结果令人满意,除了些许水肿已不再有出血状况,只消在ICU病房再观察一段时间,等各项指标达到一定标准,就能够转入普通病房。   ICU病房的探视时间是下午三点到三点半,要进去的话还要按照医院的规章制度消毒穿隔离服。今天何烁家来了人,医院最多允许两人探视,萧恒没有进病房,站在外面等何烁出来。   时间一到就有护士来赶人,何烁和他那位舅舅从里面出来,各自看对方神情都有几分尴尬。   没一会主管医师过来解释病情。他说了很多,包括饮食上面需要注意的事项,何烁听得很认真,萧恒则假装没看到另一个中年男人抓耳挠腮、心不在焉的模样。或许在气氛令人窒息的ICU病房里就已耗尽了他对这位亲姐姐为数不多的温情与耐心。   那边还有其他家属在等待,护士过来在医师耳边说了几句话,医师交代完就马不停蹄地离开。   他们三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愿最先开口——萧恒是身为外人不方便,何烁则纯粹是不想。   中年男人下意识把手伸进荷包里,摸索了半天,看到墙壁上贴着的禁烟标志又悻悻地缩回去。   “好好照顾你妈妈,”他从钱夹里掏出两张钞票强行塞到何烁口袋里,像是这样就能令他好受点,“知道你不缺这点钱,但这是舅舅的一点心意……体谅下舅舅,舅舅没你妈妈有本事,年底工地结账困难,你外婆舅妈身体又不好,手头有点紧。我……我还有点事,就不继续打扰你们了。”   说完他三步并作两步,逃一般地离开了不见天日的医院大楼。   萧恒站在原地,看何烁冷冷地拈起那两张皱巴巴的钞票,神情晦暗不明。   短短几天时间,何烁瘦得颧骨都突出来,因为头发剪得很短,更显立体的轮廓隐约有些凶狠。   “中午吃了饭没有?”何烁不答,知道答案是没有的他叹了口气,“刚好我也没有。走吧,我刚好知道附近有家不错的餐厅,就当是提前庆祝跨年了。”   何烁低头沉默了一阵,再抬头时已恢复了常态。   “辛苦你跑一趟了。”   “没关系。”萧恒笑了下,“我也受了阿姨很多照顾。”   与压抑混乱的医院不同,街上洋溢着欢快热闹的氛围。   附近有几所学校,兴许是元旦假期已经提前到来,到处都是凑跨年热闹的年轻人。见此情状,连何烁脸上的阴霾都被冲淡了许多。   萧恒无意瞥见路边的大广告牌:某知名欧洲交响乐团巡演经过中国,作为跨年献礼,将在今天夜里7:30开演。他的目光扫过最左边的一位两鬓斑白的大提琴手——他已经很有些年纪了,但这无损他的英俊,反而有种沉淀下来的优雅气质。几丝模糊的情绪涌上心头,如同在某个霪雨连绵、寒冷又安静的夜里,白炽灯柔软昏黄的灯光如细密的针,玻璃上泛着朦朦雾气,人们仿佛在水底,游动,交谈。   “怎么了?”原本走在他身边的何烁见他落后了两步,以为是发生了什么,忙不迭地回头看。   他摇头,“没什么大事。”   的确不算大事,音乐会的门票大概在一个多月前就已售罄,而就算他此刻花高价去买也无济于事:尹时京出差去了纽约,今天凌晨降落,此刻应该正在飞机上,与许多纷扰琐事隔绝。   于是他收回视线,跟上何烁的脚步,朝不远处的大楼走去。   餐厅是西餐厅,装潢有种美式乡村风格的味道,从吧台的尽头能看到厨房里的光景。   菜单上的种类不太多,除了牛排、意面、蒜蓉面包等老一套,就是包括玉米饼在内的几样墨西哥特色美食——听服务生介绍说主厨在墨西哥生活了七八年,专程向当地人讨教做法,学成以后才回国开了这家店。   来之前吃过了画室提供的点心,萧恒其实并不太饿,反倒是何烁,这段时间都没怎么好好吃过饭,红红的辣椒酱配烤肉又够开胃,桌上食物大部分都进了他的肚子。直到最后的热饮料送上来,他看上去还有些意犹未尽。   萧恒担心他这样暴饮暴食撑坏了胃,说什么都不让他点第二份Taco。   “你一个人在家,多注意身体。”他委婉地劝道,何烁听出他是为自己好,也不再坚持。   邻桌坐了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女,似乎是朋友间的聚会,时不时传来些笑闹声。   何烁放下咖啡杯,苦涩地再度开口,“其实那个男人又联系过我。他过得很不好,那个女人生了个儿子,但是很不争气,大学毕业后一直待在家里,也不出去工作,就知道伸手找他要钱。他和那女人天天吵架。我很不耐烦,问他想要什么……你猜猜他想要什么,他居然想要我给他养老。”   萧恒迟些才反应过来那男人是谁。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很激动地要他滚,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他在我这里没讨到好,居然去我妈妈公司里骚扰她。要不是曹叔跟我说,我都不知道有这事。”他摇摇头,“我想不到一个人居然可以无耻到这种程度。”   萧恒无言,只是端起杯子喝里面的热巧克力。   很醇厚丝滑的口感,和某个人做的带着焦糊味的失败品完全不同。   “抱歉,我忍不住太激动了一点。”过了会,何烁平静下来,“说点开心的事吧。你今天没有约吗?”   “他出差还没回来。”萧恒从不过问尹时京工作上的事。   何烁以为他为此心情苦闷,又换了个话题,“我今早看,我的股票涨了。”   手术费,ICU病房的住院费,还有后续疗养复健的费用,哪一样对寻常中产家庭而言都是巨大的负担。讲到自己买的几支股票都涨了,他眉宇间终于带了点喜色。   “恭喜。”   萧恒从落地的玻璃窗往外看,冬天的天气时常这样不好,灰扑扑的,又湿又阴,像随时要降下雨雪。天气预报说今夜有中到大雪,眼见天要黑了,他便过去结账,之后拿起搭在椅子上的大衣,准备离开。   和何烁在路边分开,何烁说他要回公司处理下辞职前的交接事宜。他并不是很想回那个空荡荡的家里——尹时京不在的话,在什么地方都是一样的,何况今天是跨年夜,更有许多地方消磨时光。   他去了间之前去过的酒吧。今天酒吧里气氛比平时还要热闹,从服务生到客人,每个人都很愉快,他也被感染,和他们一起笑。酒精就是这样神奇的东西,能将原本只有一丁点的情绪放大到数千倍,直到一间房都装不下,然后砰地爆炸。   和尹琼谈过以后,他特地在网上查过那男人的信息。   他叫Franois Lefebvre,布列塔尼人,某知名交响乐团大提琴首席,还是尹时京那素未谋面的生父。尹琼还说,并非她自私,这是尹时京的选择:她曾在他成年那天问过他要不要知晓自己生父的姓名,而他的回答是否定的。哪怕她再三确认,他也从未反悔过。   他的出生是一场始料未及的意外。漫长的十多年间,父亲对他而言是从未存在过的角色——既然没有存在,自然是不需要的。   半夜里他到家,家里如想象般空无一人。他简单洗澡,洗掉身上的酒气——否则待会尹时京回来肯定要问他去了哪里——上床看了会书,没发生任何惊心动魄的事情,不知不觉间就过了十二点,和平时的任何一个深夜都没什么区别。   灯光微暗,空调沙沙作响。书是杨艺杨女士推荐的,他之前从未看过这位大文豪的作品,只听说过内容枯燥晦涩,甚至是压抑。小说里讲两个年轻的孩子坠入了爱河,一个穷苦卑微,一个骄矜烂漫,她们疯狂地拥抱、亲吻,直到嘴唇红肿都不舍得分开。不知怎的,他想到很久以前的事情,大概会比这样还要疯狂。假使有如果的话。   差不多一点多钟,他觉得有些困了,关上灯躺下,等待睡意降临。   就在他意识模模糊糊,半睡半醒的间隙,有人推门进来。那人放轻了手脚,没有弄出太大声响,简直像是个绮丽的梦。可床垫陷下去的触感是真的,那拂过脸颊温暖的手也是真的,一举一动都让人无法不在意。   尹时京回来了。   “新年快乐。”   尹时京在他耳边轻轻说。   “你也是。”他回答道。也许他有把这句话说出声,也许就只是在心里。   他推翻了先前的结论。   的确是新的一年了,和过去都不一样,会有好的事情发生。   从十八岁到现在,他第一次这样确信,没有半分犹豫。他已经可以不用再彷徨。 第33章   新年第一天清晨,萧恒睁开眼睛,从窗帘间隙里看到大片素净洁白,下意识就想下床去看看。   “再睡一会。”忽然身旁伸出条手臂,揽住他的腰,将他拖回了被子里。   昨天半夜尹时京回来了,他记不清什么时候起身边躺了个人,直到此刻才有几分实感。   尹时京靠在他的肩膀上,手臂如藤蔓一般扣紧了他的腰,温热的胸膛也顺势贴了上来,“太早了,再睡一会。”说着还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萧恒哭笑不得,却还是慢慢闭上了眼睛。   这一觉仿佛格外漫长,中间偶尔有些短而浅的梦境,都是甜美而蓬松,宛如坠落在心中的羽毛,稍稍吹口气就再看不见。等他再睁开眼睛就差不多到中午,旁边的床铺已经空了,摸床单还有余温,应该是起来没多久。   他穿好衣服去洗漱,趿拉着拖鞋下楼,发现尹时京已经收拾妥当,正喝着咖啡看晨报,桌上还摆了几份一看就是外送的茶点。   “什么时候送来的?”   “就刚刚,”尹时京指指旁边的椅子,“罗姐打电话过来问我们还过不过来,说下这么大的雪,要是出门不方便的话就改天。你觉得呢?”   “还是回去看看吧。”萧恒爷爷奶奶五六岁就去世了,外公外婆又不亲近,心里早已把尹老夫人当成了自己的祖母。他拉开椅子坐下,随便挑了几样自己喜欢的放到碟子里。   “刚好我也是这样想的,就跟她说我们晚上到,让她不要准备些多的东西。”   睡太晚的后果便是早饭午饭并作一餐,随便吃了些易消化的东西就算完。   大雪导致机场大规模停飞,高速公路又拥堵,幸好尹时京的秘书早有远见订了高铁票。   下午他们去火车站前先去了趟商场,买了几样老太太喜欢的东西,诸如点心一类当礼物。   候车时,萧恒想起要不要绕路去买份老太太最喜欢的鲜奶蛋糕。   “老泰丰的蛋糕不做了。”尹时京很有些感慨地说,“蛋糕师傅上了年纪,上个月摔了一跤摔出一堆毛病,儿子女儿又不爱干这个,就把店铺租给别人回家养老了。”   “真遗憾。”他低下头,“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总有这么一天的,谁都逃不过。”   尹时京偏头看他,让他觉得自己所有的思绪都暴露在对方目光里。   在他记忆的最初便有那木盒子精心盛装的甜蜜。十多年间,他曾远走异国他乡,也曾短暂地回来看看,那甜蜜滋味已化成了某个另有深意的符号,对应无忧无虑的童年,挑灯夜读的少年,长辈的关怀,父母的恩爱,以及和另一个人朝夕相处的旧时光。   “但是我希望它来得迟一些。”忽然尹时京又补充了一句,“和你在一起以后,总觉得时间过得太快,怎么都不够用。”   记挂着这里是公共场合,他有些愕然地睁大眼睛,随即放松下来,趁着其他人看不到,牵起尹时京的手,在他的指尖上印下个吻,“你放心,我会一直缠着你的。”   直到分别的那一天来临。   两座城市之间隔得不算远,下午天半黑时分,火车到站停靠,回到这片他们度过了生命里最美好十多年的土地。   这边也下了些雪,到处都白茫茫的,楼梯上也铺了草垫。来接他们的尹泽车停在站口显眼的地方,见到他们第一件事就是催促他们快些上来。   与这恶劣天气相对应的正是拥堵不堪的路况,到处都走走停停,尤其是进了市中心,半个钟头都前进不了一公里。尹泽的电话一直在响,但他看都不看,一个都没有接起来。   “兰书在我这里说了你很多坏话。”他一贯严肃,即使和侄子聊天,眉宇间深深的刻痕都没有放松些许,“她今天本来要请她那个叫高蕙芩的朋友来家里做客。”   萧恒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只隐约觉得在哪里听过。   “我和高小姐早就把话说清楚了,”尹时京的口吻里听不出喜怒,“但是她总觉得是我辜负了她朋友,说相处久了我一定会喜欢上她。”   尹泽像任何一个得知孩子闯了祸的普通父亲那般叹了口气,用恨铁不成钢的无奈语气说,“回去我让她给你道歉,都是我把她宠坏了。”   “没关系。”   堵了一路,一行人终于赶在晚饭前到了家。   老宅子仍旧是记忆里的样子,院子里的凤凰木叶子都落干净了,又为了越冬砍了些枝条,下方还特地搭起暖棚。罗姐把他们迎进去,说老太太从睡醒开始就在念叨他们,又说晚饭已经准备好了,都是他们爱吃的东西。   “都说了别麻烦了。”尹泽话音未落,坐在客厅看电视的尹兰书见到尹时京,就把头扭了过去,他捏了下眉心,“跟你哥道歉,成什么样子,。”   尹兰书从小欺软怕硬,被尹泽一瞪,即使心里有再多不满,表面上还是磨蹭过来给尹时京道歉。道完歉,她又跑到萧恒身边试图从他那骗取一些同情。   萧恒不理她,她就忿忿地说自己算是看清了这两人一个鼻孔出气。   “他不向着我,难道要向着你吗?”尹时京有些好笑地反问。   她气得不行,跺了下脚准备换个位置就险些撞上被罗姐扶着下楼的老太太。   空气静默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向她。   萧恒看得出尹老夫人瘦了许多,精神也不如之前好。上次看她还花白的头发此刻已经全白了,一股脑盘在脑后,露出满是皱纹的额头和有些浑浊的眼睛,完全看不出去年年初的开朗富态。   “都来了啊,”她露出个不算笑的笑,“小罗,饭好了就带他们上桌,别让他们等我这把老骨头了。”说完就转过身去。   尹兰书忽然醒了过来,不再闹脾气,过去从罗姐手里接过老太太的手。   “奶奶,喜欢我给你买的新收音机吗?”她叽叽咕咕地讲了许多,老夫人都是笑着拍她的手臂。   见到这一幕,萧恒坐在原地没动,直到尹时京伸手来拉他才回过神来。   “去吃饭吧。”   纷扰的世俗烟火气,一个普通而温馨的家庭,自此再没有更多了。   罗姐一贯好手艺,一顿饭吃得无比热闹。   饭后尹兰书去楼上不知道干什么,尹泽要开车去接飞机延误了大半天的妻子,尹时京有工作上的电话要打。所有人都有事情要做,相较之下不那么忙的萧恒就留在客厅里陪老太太絮叨,中途罗姐端了杯热腾腾的药茶过来,督促老太太一滴不剩地喝光。   老夫人说自己最近在看《飘》这本书,但眼睛不好,无法长时间看字,萧恒就拿了书一句句慢慢地念给她听。   “‘唔,那不可能是真的!她心想。他为什么不来呢?’……”他的语速缓慢,并留意着她脸上的神色,直到她叫他停下。   “好了,别念了。”尹老夫人困倦地说,“阿恒,你能不能上楼帮我拿个东西?”   “是什么样子的?”他合上泛黄的书页,放到了一边。   老太太困倦地说,是个白色的收音机,应该放在了卧室外面的桌子上,“如果不在你就到处找找,年纪大了记不住东西。兰书听到小罗说我之前那个摔坏了,从日本专程给我买的。”   他上楼去,途中经过一间房,听到里面有人说话。   是尹时京和尹兰书的声音。他发誓他不想偷听,只是他们声音太大。   “……你拒绝蕙芩姐的时候说你已经有对象了,真的假的,怎么不带回来看看?”   “早就有了,只是你不信而已。”   想到老太太的收音机,他正欲转身离开,又听到尹时京说话。   “我喜欢他很久了,如果可以,我是会和他结婚的。”   “如果……?”尹兰书迅速捕捉到关键词,“是不能还是对方不愿意?”   后面的话萧恒就没有听了。他进了老太太的房间,找到桌上崭新的收音机带了下去。   先前听到的只言片语在他的心里化作一股涌动的热流,缠住心脏和骨头,怎么都无法解开。他深吸一口气,努力作出不在意的样子,下楼去了。   老夫人还是坐在原地,见到他手里的收音机,神情更显得柔和。   “你们都晓得为我操心,我也不是不知好歹,只是我自己清楚,我活不了几天了。”她见他心不在焉,“人各有命,高兴点。”   “我知道,但是……”他欲言又止,“医生看过了吗?”   “看过了,你不知道阿泽和时京有多紧张。但身体是我的,我最清楚。阿泽过得好,小琼也嫁人了,你们又都是有出息的,我啊,真的没什么遗憾了。”她的面上带着股奇异的平静,他隐约觉得自己懂这种复杂的情绪,“你是个好孩子,就是之前命不太好。前半辈子的苦都过去了,现在该享福了。”   “我很好。”萧恒下意识这样回答。   噩梦已经过去了,他不会再被那些东西伤害到分毫。   “那就好了。”她拍拍他的手背,含糊地说,“那就好了。”   收音机很应景地里在放邓丽君的北国之春。她听着,小声地跟着唱,嗓音有些沙哑,还有些跑调。萧恒敏锐地注意到她浑浊的眼珠表层凝了一层泪雾,却含着不肯落下。   也许这背后有别的故事,也许只是普通的触景伤情。北国的春天已来临。他没再说话,陪她坐在沙发上,让邓丽君甜美的袅袅歌声充盈着偌大的屋子。   过了会,到老太太睡觉的时间,罗姐做完事过来带她上楼回房。萧恒揉了下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有些麻木的腿,也回了房间——和之前一样,他和尹时京还是住一间房。   他推门进去,浴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他没多想,过去打开窗户,靠在窗台上向远处眺望:兴许是下了雪的缘故,天空比之前干净许多,先前淹没在城市光害下的银河显露出来,就如一条发光的带子。发呆到一半,他想起什么似的过去吃药。   梅医生说,如果他下个月恢复得不错的话,可以考虑开始减药。   减药到停药,是除了开始服药外最难捱的一段过程。他说不清自己究竟是高兴还是恐惧,可这确实象征他又离正常人近了一大步。   过了会,尹时京光着上半身从浴室里出来。   “你可以用了。”   他回过神来,关上窗户,打开空调。   “我有时半夜会梦游。”在进浴室以前,他没头没脑地说。   尹时京正靠在床头翻那本被罗姐找出来的旧速写本,头也不抬,“我知道,不然你以为有时是谁把你带回床上的?”   “是吗?”   “是的。”   尹时京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翻到后面,挑了下眉,“这个,看得出你当时很喜欢我了。”   毕竟过去了这么些年,记忆难免模糊。他都不知道尹时京究竟看到了什么,“什么东西?”   等他无比紧张地凑过去一探究竟,发现什么都没有,只有几句随手抄下的台词和临摹下来的电影场景——他记得是《银翼杀手》里的场景。   “真是我说什么你都会信。”尹时京好整以暇地笑,像是还嫌不够过火,继续添油加醋,“不过看你这么紧张,难道是我猜对了?”   “……大概是吧。”他讲完觉得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瞪他一眼,“小心变成狼来了。”   但是他心里知道,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已,真正重要的事情上,尹时京不会伤害他。   无论几次,尹时京说的话他都会信。   尹时京垂下眼睛,忽然按住他的后脑,凑过来吻他。他被吻得有些喘过气来,半晌才想起自己最先是要做什么——要去洗澡。但现在来看,还有更重要的。洗澡这种事可以再等一下。   尹时京忙中伸出手拉灭了台灯,让卧室里重归黑暗。萧恒颤抖了一下,忽地扣住了那只手,发出声短促的喘息。   星光雪光明亮得很,房间里却暗如长夜。人在其中缓慢沉溺,直到阒静无声。 第34章   短暂的元旦假期结束后,他们又回到这所城市,继续自己的生活。   周五晚上,萧恒像往常一样到杨艺杨女士的心理诊疗所里做咨询。   他推开最里边那间房的房门,映入眼帘便是这样一幕:因为没有旁人,杨女士的坐姿也比平日放松。她一手搭在尚未隆起的小腹上,似乎在闭目养神,台灯温暖的灯光照亮她左边半张脸,而右边大片阴影斜扫下来,轮廓更显柔和圆润。   她应该会是很好的母亲,这样的想法在他脑海里一闪而逝。   离他们约定的时间已过去了一刻钟。   “抱歉,路上有些堵车。”他过去坐下,讲自己迟到的理由,“临时见了个人,谈得有些久。”   “没关系,反正你之后也没有别的客人了。”在门响后杨艺就醒了,只是还有些困倦,“你今天去复查了吧?医生怎么说?外面是不是很冷。”   他一个月去复查一次,做些基础检查测试。   “她让我减药。”他在记忆里搜寻一番,将梅医生说的那些话照实重复,直至没有遗漏,“很冷,应该有零下,手必须时刻插在口袋里,暴露在冷空气下几秒钟就会痛了。”   “一年最冷就是这几天了,小心别感冒了。”杨艺将空调温度又打高了一点,“看你的表情好像不是很高兴。”   “可能是吧。”他含糊地讲,“我停过一次药,真不是什么美好回忆。”   心里知道是一回事,真正面对却又是另一回事。   他上次减药可谓是反应剧烈,连续好几天头痛,精神恍惚,除了躺着做不了任何事,不得已又加回了药量。反复几次,直到大半年后,他才算是真正地停了药。将这些事情一带而过,他把自己的坏情绪笼统地总结为不安。   “都说久病成良医,你自己也能感觉得到,那些药都是用很粗暴的方式帮你缓解症状,真正解决问题的还是你本人。既然医生做出的判断是你可以减药,就说明你已经逐渐从里面走出来。你不可能一辈子都靠吃药度过,这是值得高兴的好事。”   这些浅显的道理他又何尝不懂,稍有些敷衍地点了点头,“谢谢杨姐。”   这两个多钟头里,他们谈天说地,无非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杨艺问起自己之前推荐的书,他简短地说了一番读后感想,又讲画室里的事情。   他的那副油画终于完成,梁教授给了他一个对于初次尝试者来说相当高的评价,而模特钟嘉桐本人看过成品后夸赞连连。他心里很多感慨: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觉得活着就是煎熬和痛苦,做什么都不过是出于责任感,到今天,他正慢慢找回旧日的轻松和快乐。   溺水许久的人搁浅在沙滩上,骤然意识到手脚是如此轻便。   杨女士没有打断他的沉思,见他神色微动才轻声问,“病好了你有什么打算没有?”   “有份很好的工作,三月入职。”   距离他辞职已过去了小半年时间,期间不少人向他抛出橄榄枝。   他之前的上司在几天前联系了他,说接替他工作的那个人也提出辞职,问他能不能回来做事。他还向他保证,这次会给他多分几个人,保证他不会像之前那样连轴转。   他拒绝了他,就像他拒绝尹时京为他提供的职位那般。随后他主动联系了傅云升,决定和他一同参与到刚起步事务所的运营中。   事务所还在扩张期,成为合伙人要做面对的事情比过去只多不少,但是他还是选择了这边。   对此尹时京并未有太多意见,只说他觉得满意就好。   “还有……我之前耽搁了太多东西,想要一样样地补回来,免得留下遗憾。”几番抉择下,他还是选了相对委婉的说法,“病得厉害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一部都不属于我了。真有病好的那一天的话,我想全心全意地对一个人。”   尹时京的付出他一样样地看在心里,就算是真的不求回报,他又怎么可能会无动于衷。   “会有那样一天的。”杨艺说得很笃定,“你比我见过的很多人都有勇气。”   ——其实有勇气的一直都不是我。   他笑了下,不作声。有勇气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他,他被另一个人拉着、拽着,从被动地求生到主动去握住那只手——若非有那个人,他可能早就淹死在悲苦和绝望的汪洋中。   十几岁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如此的不幸而悲惨。   “我只是在某方面运气比较好而已。”   幸好尹时京从未松开牵连在他们之间的那根线,他才能循着走出长长的迷宫。   两个钟头飞快过去。到点了萧恒就不再打扰孕妇,简单收拾一番,拿起搭在衣架上的大衣告辞。   门外有个高个子男人满面焦急地往里张望,见到他出来,仿佛连一刻都不能再等,快步走进去,奔向那个坐着的人。这男人不算英俊,可他眼睛里燃烧着的火焰和每一个坠入爱河的人都是一样的。他知晓,自己看向尹时京时必然只会比他更明显。   正如尹时京所说,他从来都不擅长撒谎。   外面跟他来时没什么差别,硬要说的话可能就是更加的冷,在停车场里取车时刺骨的阴寒都不住地透过毛呢往里钻。   天上飘着蒙蒙细雨,远处的交通信号灯周围飘着一层不甚明显的光晕。出于安全起见,他开得不太快,加上运气不大好,在十字路口遇到红灯,就又停了好长时间。   电台里在放一档谈话节目。他想着事情,还要分出功夫去看前面的路况,听得很不仔细,只知道嘉宾是位女歌手,带着自己的原创EP来做宣传。后来进入到来电互动环节,他觉得聒噪,干脆关掉电台,令这狭窄的空间重归寂静。   假期的最后一天,返程前他们又去了一趟隐山公墓,看望了葬在那里的亲人们。   不知是谁来看过了,尹老爷子的墓前还摆着一束萎谢了的白菊。尹时京过去鞠躬,他也跟着。遗憾有很多,可生老病死是谁也逃不过。   随后他们去了另一个区。尹时京牵着他的手,他没有挣开,就这样任他拉着自己前行。   小小一枚椭圆形的遗照,上边印着个可算好看的男人。他记不清自己已经有多久没想起这张脸,但无论何时,只要再看到,就会想起许多事情——过去他总想到太平间里血肉模糊的遗体,想起殡仪馆工作人员努力复原后夸张到有些失真的遗容。但现在,他想起更久远以前,这个男人牵着他和尹时京去游乐园,在他说偏心时摸了摸他的头,说你已经有很多很多的爱了,所以爸爸要分一些给你的朋友。   “爸爸,我和他在一起了。”   他蹲下来,将手中的花束放下。   他说了很多东西,琐琐碎碎的,没有半点条理。   过去来看他时,他总是一昧告诉这个人自己过得很好,只有这一次他讲了真话。他有段时间过得很不好,后来有很多人帮了他,他总算熬了过来。他明明知道这样对着墓碑讲话没有人会听见,可他还是忍不住——父母的缺席,是他生命中最难以弥补的遗憾。   “下次我再来的时候,会带妈妈过来。”   他对尹时京讲了自己的计划:新年他要回一趟北方那边,和外公外婆好好谈一下迁墓的事情。他妈妈丧事办得很潦草,墓地是小姨一家随便选的位置。过去他被梦魇缠绕,不敢去面对她,于是逃避了这么多年,甚至没能满足她的最后一个愿望。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天看见的东西,但是我已经不再恨她了。”他苦涩地说,“她的确不是个合格的母亲,这也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既然她选择了爸爸,希望她能真的得到解脱。”   尹时京没有立即发表评论,思索片刻后才开口,“我从没考虑过有孩子这件事。首先养孩子是件很复杂又很困难的事情,我没有这个耐心,其次如果真的发生什么要我在你们之间做抉择的事情,我的答案只会是你。”   如果这不是在墓前,他可能会笑出来,“那我也肯定不会是个称职的家长了。”   他想到更深处,忽然听见后面的车按喇叭,回过神来发现前面的车已经不见,后面正在狂催,连忙重新发动上路。   前几天这条路上因为地面结冰发生了车祸,他便更加注意路况,平日里十分钟的路程硬是花了十五分钟来走。从前的事情,他渐渐地重新回忆起——抛开那些反复在噩梦里播放的,好的那部分。它们点点滴滴汇聚起来,足够淹没恐惧和悲伤。   到家后,他径直上了二楼,书房的门没有关严实,隐隐约约漏了一摊温暖的光在地板上。   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场景令他的心又吊了起来。他站在门外,门的那头是他一无所知的场景。   他明知道什么都不会发生,可熟悉的恐慌再度从那个黑色的角落跑了出来,用它们剧毒的触角缠绕住他,试图将他拖入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他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推门进去,看见尹时京正靠在沙发上看文件。   尹时京的鼻梁上架着一副低度眼镜,目光专注。他本来想悄悄离开,免得打扰到对方,但尹时京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将目光转向了他。   “你回来了。”说完尹时京站起身,朝他走来。   他那颗吊着的心瞬间落回原处。   什么也不会发生,他已经不会再被抛下了。他是被爱着,被需要着的。   他抱住尹时京,不为什么,他就是想要拥抱这个人——他同样爱着的人。   尹时京抬起双臂回抱他,如相撞的星球,化成无数宇宙中漂浮的尘埃,却再也不会被分开。   我会找到你,我的尘埃也会找到你。这里是我应该在的地方。   整个夜里再没有一点点声音。   fin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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